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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摩思渐渐不安定起来，使团被灭原本就不是筹划完善的计划，他虽参予其中但多少有些不得不为之的勉强，这才有了在施行大屠杀时，心慌意乱，被扎西咬断手指丢了重要的信物也不自知。

　　现在，他失去兵符，人又为大华朝廷所获，可说是完全处在了下风。

　　原以为大华至少会就此询问，他再按照早已商量好的一套以假乱真的说辞套上去，起码能在表面上把嫌疑洗掉。

　　然而那摩思未想到竟是无人理他。

　　这是怎么回事？为了简单行事，不问就定他的罪？这不可能啊，大华没有理由直接处死他，势必让他回到矢獛，那时还不由得他一张口随便说？

　　那摩思陡然想到最可怕的可能。——大华找到了另一种处理办法，他的存在不被需要，所以，干脆不让他开口，永远不开口。

　　永远不开口，那便是——死？！

　　想到这一点，不禁吓得冷汗淋漓。勉强安慰自己，既然要让自己死，干嘛还给自己拔毒治伤，甚至，一开始的交换都不需要嘛！

　　然而，焉知不是在他被交换、乃至被救活后事情发生了改变？使团这回从交易、到被屠、到交换人质，事情可是一直在变，每一时每一刻都会发生意料不到的改变，他本是局中人，看待此事也觉雾里透花，看不清楚。

　　张鉴可是朝廷重臣，张家势力非同小可，焉知不是他因事败而将自己努力摘出去，他却无形中成了牺牲品？那摩思陡然想起了交换的当场有人刺杀，和现在安静如死的局面联系起来，桩桩件件都象是张家的手脚！

　　那摩思想到这里，再也坐不定，他开始大叫大嚷，连连声称有话要说，要见长官，要见天子，甚至，他大声叫出了有人“里通外国、意图谋反”这样的话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那摩思当时就感到他所在的房间、乃至外面的小院都为之一凝，随后有个文官模样的瘦弱年轻人跑了进来，一脸紧张：“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摩思简直太高兴了，大声道：“我句句属实，无一字虚言，我可以帮你们指证害群之马！”

　　年轻人连连摇手：“噤声！噤声！——你不要命啦？”

　　那摩思一怔，年轻人轻声道：“如此机密要事，怎能随便嚷嚷。你不怕再次被人行刺？”

　　那摩思惊恐得睁大眼睛，哆哆嗦嗦，连话也讲不清：“你、你、你们不是抓、抓……抓了我，难道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年轻人见他说得实在太累，忍不住替他补上：“对，就怕在这里有人行刺。这儿不过是个官衙后院，又非牢房，又无重兵看守，再说，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们有人替你舍命拦着高来高去的刺客？”

　　那摩思身体里的血液都凉了，喃喃道：“难道他们果真……不，……我、我要求有人保护我！”

　　虽然疑云重重，也没从口中吐出倒底那个“他们”是什么人，可见还有戒心，也难保真的开始讲了说得人话鬼话，年轻人睨了他一眼，并没就此追问：“行了，你待着吧，等到我们安排妥了一切，把你送回去，嘿，我们也少受点罪。”

　　那摩思怔道：“送回去？你们——连问都不问？”

　　“用不着你说了。”那年轻人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摩思大人看来伤得不轻哪，都忘记了——使团里可不止你一个活着。”

　　这个小院朝北，日照入室极短，一到下午申时，房间里就没了阳光，静悄悄、冷凄凄。那摩思独自站着，风吹草动，他猛地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塔古……他们抓住了塔古……可是塔古什么都不知道！但、但……他没死，他还看到了什么！”

　　那摩思一身身的虚汗，喝了很多水，这样反而更难受了，至晚发起高烧，似乎有人在房里走动，给他换过了被冷汗打湿的被褥和衣服，又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听不真切。

　　他猛地醒过来。

　　茫然的左右张望，发现自己和衣卧于地下，似乎已经不在原来的房间里，只能分辨出这是一个极大的封闭空间，也许是大华所特有的那种庭深宇高的大殿。可四围黑暗，根本无法判断到了哪里。

　　那摩思心里一紧，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奋力跑着，然而很奇怪并无阻挡之物，他却总是跨不过三步之远。

　　周围那么安静那么黑暗，他来来回回就困在那个方寸之地。

　　那摩思左顾右盼，心惊不已，想呼出声来，但觉喉咙里被什么卡了，也发不出声音。

　　正前方，大约二三十丈之远，一道幽幽蓝光点亮，在那摩思惊恐的瞳孔里，渐渐扩大，光圈里映出了一道人影。光芒变得闪亮，那摩思无法看清端坐上方那个人的脸，但看清楚他穿着大红如火的衣服，看清楚了此人背后的景像，一只巨兽作腾跃云海状，那摩思并不清楚那只名为獬豸的怪兽象征着什么，但对它不算陌生。那摩思停留于大华近半年的时间里，曾在无数场合下见过这个图形，明白它大约仅出现于类似执法、公正那样正式的场合。

　　这么说，是大理寺的公堂？有人把他带来了大理寺公堂？可为什么他全然未曾察觉？

　　光芒里的人一拍惊堂木：“呔，把人犯带上来！”

　　“把人犯带上来！带上来！来！”声音不高，且平静，但于空阔间一叠叠的传递回声，让人感到异常可怖。

　　人犯？什么人犯？那摩思下意识保护着自己，紧张四顾，突然一惊：悄没声息的，就在距离他只有七八步远的地方，一团光芒涌出，笼罩着里面一条惊惶失措的大汉。

　　那摩思惊呼：“塔古！”

　　声音被锁在了喉咙里，塔古显然并未听见，只在光芒里惊突奔走，然而无论如何，他也无法离开那个光芒之所在。

　　塔古和他，是一样的么？一样都困在了一小块地方？那摩思的面色，变得异常难看。

　　“啪。”堂上惊堂木重拍，“塔古，见神明还不跪下受审！”

　　塔古一怔，惊呼：“神明！”之前他就在光圈里折腾，一点声息也没有，这个惊呼突然冒出来，又把那摩思惊跳了一下。

　　红衣如火的人冷冷道：“吾乃酆都城判官是也！我大华□□大理寺，燮理阴阳，今有鬼告状，本判官特来坐堂。”

　　塔古听不懂，旁边似有人代作通译，他听了，战战兢兢，且又迷茫，趴下地叩头：“判官老爷，我、我……小人可还是个活人，我怎么到了这里来了？”

　　判官道：“下跪者无需惊慌，只因如今有新鬼告你，因此我命小鬼将你拘来，只待案情分明，有怨报怨，无怨则放你归阳。”

　　塔古急忙叩头：“是！是！判官老爷只管问，小人知无不言！”

　　判官微微颔首，呼道：“怨鬼，出来！”

　　天顶上一道光束倏然射下，其间裹着一条人影，穿着异常宽大的袍袖，手舞足蹈，然而整个人仿佛没有半点份量似的，在半空中飘曳翻转，真可谓鬼气森森。

　　那摩思眼见那半空中不真实的人影向着他转过来，五官倒很清晰，他猛然打了个趔趄，失声叫道：“贡嘎！……贡嘎王子！”

　　另一边光圈里的塔古，同样也脱口叫了出来：“王子！贡嘎王子！”

　　那个鲁莽的勇夫一下变得很激动，似乎就想朝着贡嘎鬼魂所在处奔去，然而只跑了两步，又被逼回原地。

　　“安静，安静！”空空洞洞的大殿里，判官幽冷的嗓音越发具有震慑力，塔古畏惧地安静下来。

　　“矢獛族的贡嘎王子，”判官转向鬼魂，“你奉命出使大华，意外横死，灵魂不宁，连连呼冤，有何下情禀告？”

　　那鬼魂在半空中转了个身，忽然间，空寂而飘忽的语声响了起来，如风一般回荡在宽阔的黑暗空间里：“我……我有冤！我有怨！我好惨呀，被人害死在大华，身为王子，却被自己人杀死了！”

　　那个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阴冷和怨恨，虽然用的是矢獛一族的语言，可全非贡嘎王子平时的语气，仿佛下一刻，他就要从那个光柱里飞出来，飞到地面上两个活人的身边，吮吸他们的鲜血，索取他们的性命！

　　塔古吓得不住退缩，颤声叫道：“不！不！王子，和我无关，真的和我无关哪！我只是从那天的杀戮里逃了出来，可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知道！你知道！”鬼魂愤怒地叫嚷，“你看见啦，你都看见啦！为什么你不说，为什么你不说是谁杀了我！”

　　塔古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真的，啊！”

　　那个以勇莽著称的彪形大汉仿佛受到什么重击，全身向前一冲，可冲不破无形中的禁锢，他猛地抱住自己，把身体蜷缩起来。

　　“啪！”又是最高处的判官，拍了一记让人心胆俱裂的惊堂木，“塔古，屠杀之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是谁杀害了贡嘎王子？若敢撒谎，大神不会放过你的！”

　　塔古拼命摇头，带着哭腔道：“可、可我想不起来，那时我心里很害怕，只想着逃命，没……没有看清周围的情形。”

　　“也罢，让本判官帮助你回想起来。”大红的判官似乎沉吟了一下，很快喊道，“侍法者萨婆塞何在？”

　　一个庞大身形陡于暗中浮凸出现。

　　见着那个影像，塔古簌簌发抖，似乎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而另一边的那摩思，也于刹那间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