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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太子是可以出宫的,但也比较麻烦,需得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不能泄露身份,绝对保障安全。
因而每次太子出行,既不能高调也不能懈怠,就算游散半日,必得惊动卫尉寺和太仆寺,羽林军和千牛卫更是紧张兮兮,得搞暗中行动,太子直属的詹事府为此忙到不可开交。
苏伶和太子元谌走得虽近,在他出行方面,向来不去故意揽责。但自从他做过花鸟使之后,元谌常常缠着他问所见所闻,又有权安在一旁添油加醋,他羡慕得了不得,觉着只有苏使这种出行才叫出行,有意叫苏伶陪他出外长长见识。
苏伶心思缜密,在太子表现过三两次这方面的意图之后,他并未一举推却,反而是故意留下些口风,予从容进退的余地。
日前收到一封书,他盘算着,即便太子不再提出行要求,他也要进行一些“诱惑”了。元谌忽然自己明确的提出,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詹事府是太子名下官署,那是必须知会,否则微服就成了“私逃”,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挂名詹事府众长官都是朝廷重臣,元谌极头痛与他们打交通。譬如太子詹事,乃是吏部尚书任天宁,也即他的舅舅,平时就酷好同他指手划脚,太子喜嬉,每每与之争执。
不过这回太子出行是苏伶答应下来的,一切就由他来安排。也不知他怎么一来,很容易说通了任天宁,既未对此表达不满,也没有大张声势,同意了仅有苏伶和一名秘书郎周季辅陪同。那周季辅年方二十出头,世家子弟,才学颇佳,为人又很机敏,也素来能投元谌所好。
只有小太监权安不得相随,十分委屈,对着苏伶又不敢说不满。
三人轻骑出行时,天色犹未大明。朝雾盘旋朦胧,晨曦如同珠光挥洒,官署楼阁仍似在沉睡之中,朱雀大街无声无息向远方延展。元谌从未觉得如此轻车简行,神清气爽,他靠近苏伶,轻悄笑问:“父皇昨晚去曜仪宫了,怎么你又走得开?”
苏贵妃果然还是皇帝心尖所系,一连在长兴宫住过三宿之后,皇帝跟着就摆贺曜仪宫,听说昨晚很是热闹,十五岁的小可嫔还跟着到曜仪宫拜见请安。
苏伶一副不是很情愿回答这个问题的表情说:“侍奉太子,也是奴婢职责所在。”元谌就知趣地不问了,他还没傻到尽去撞南墙的地步。反正这会儿他很开心,很满意,顾不上别的。
他们按辔徐行。太子并非完全隔绝内外,但从人这样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左顾右盼,看什么都透着比从前不同的新鲜劲,尽管这边其实还是在皇城区域以内,他可不陌生。官署里那些个白须苍苍的老头子,有事没事把他折腾得跳脚不止还算是轻的,理什么朝务学什么通识太子都没少哭过鼻子。
伸出手指,感受丝丝缕缕的风在指缝里滑过的清凉,元谌向苏伶说:“你说的没错,今年的早春极是和暖,我想花事一定早开了。”
苏伶笑了笑,周季辅不清楚这打的哪门子哑谜,自然而然接口道:“可不是,今年这天气,催花早发而花事长。听说龙华寺的梅花开得还很好。”
太子心里想的是桃花,一簇簇一团团雍容可人,周季辅却夸赞清寒迷离的梅花,他有点郁闷。
苏伶说:“梅花宫里也开,咱们今儿玩个新鲜的。”
元谌大喜,忙问:“成,咱们看什么?”
“人啊。”苏伶一本正经,“普天之下,还有比人更好看的吗?”
他们来到不易居。
“不易居。”元谌仰头读出牌匾上的字,隽丽并大气,颇是疑惑,“为何叫不易居?”
苏伶道:“居京都,大不易。京都的物价,比任何地方都高,从百货日用到粮米果蔬,便是赁屋居住,所需花费之数也比寻常贵得多,所以有此叹。这个店以此为名,所做之事却与店名大相径庭,是为了商人在此流通聚集所设,相互交流,消息灵通,货物畅销价格也公道。如此居不易,有望居可易。”
元谌听得一头雾水,嘟囔道:“还不错的名字。但居不易,可不光是细民百姓之叹就可以了呀。”
他也挺不易的,聘个太子妃几多磨难。
周季辅士族出身,还没成年就入仕途,平生万事不操心,对于民计民生毫不了解。这个店门脸大气,装潢不凡,里头层层叠叠曲径通幽,可见不是什么无名小店,但周季畏从未听说,他背着手转悠,一般饭店,气魄再大,也不过几层楼,里头雅阁上座,“不易居”却是大开大阖,也有高楼,也有精舍,廊芜水滨,莫不成座,穿行其间,处处明皇,连人心都能亮堂起来。这在京城绝无仅有,周季辅点点头夸说:“不错,这很不错,在此闲坐,心旷神怡,居之易也。”
苏伶听他两个南辕北辙,料知是自己所说,他们都没听懂,可笑又可叹。这两人,一个是未来天子,一个料着是未来国之栋梁,论起吃喝玩乐那极讲究的一套,他们大抵比谁都精通;便是书上那些之乎者也高谈阔论,也能拈之即来出口成章;但是,要论着民间最关心的事情,他们别说不懂,连想都想不到。他们不是那特别的,帝国年轻一代的贵族大都如此,岂不悲哉!
由此越发显得那少女的可贵。她一样善诗文通经史,生活讲究那也着实不差,看着都是寻常贵族子弟所深谙的那些,可她怎么就会多出那些个民生之叹,社稷之计?可惜了她终究是个女孩儿,这一生,怕是宏愿难成,这年轻的锋芒褪尽之后,难免郁郁于闺闱之中吧?
元谌爱热闹,不在室内,只在外面转来转去,挑了一副水滨座头坐下。苏伶介绍说,这是曲水流觞的设计,但天气尚未回暖,这边尚是小品式设计,一座一景,相对有个私密空间,若到四月天气草长莺飞,这里的隔间全部拆开,正可以容得呼朋唤友大家聚会,那时节品花赏诗,可供曲水之戏。
元谌很高兴,立即定了四月之约:“那时我们再来!”周季辅倒是感到奇怪,问:“苏使,这莫不是个新店?”
苏伶笑:“是,这家不易居,方开了不足一月。”
周季辅笑道:“原来如此,怪道我以前从未听说这家店,苏使消息灵通,倒是这般熟悉。”
苏伶随口答道:“我是挺熟悉,承蒙东家不弃,和在下以友相交。”
他在宫外,当然不会自称“奴婢”或“咱家”,而气质清雅,常人皆以为不凡——他也确实不凡。这时周季辅听他如此说,分明是指他还高攀了这店东家,登时吃了一惊,不禁对那东家的身份好奇起来了。
侍童托盘送上酒菜。这些侍童也不象一般店里的小二,总是一顶帽子一块白围巾加上青直身,他们大约在十二三岁左右,面容精致,鬓边簪花,服饰简约,式样相同,颜色却不同。周季辅注意到他们这边都是淡绿色直裰,而向其他方向匆匆往来的则穿着雪青、淡紫等不同色样的衣服,都是极素淡的颜色,加之不徐不急的行为、明显经过训练的笑容,光看这些小僮便令人有心胸舒张的感觉。周季辅忍不住道:“这店东可是个妙人啊!”
苏伶正亲自替太子斟酒,闻言微笑,且不做答,先把太子酒杯洗过,然后倒回半杯在他自己酒盅之中,举到唇边抿了一口。这是皇家试菜的规矩,元谌今天没带从人,苏伶亲自担当起这个职责。周季辅一见,暗道惭愧,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苏伶虽然是个奴婢,但以他在宫内得宠程度,自己可不能拿大。他赶紧就抢着为太子布菜,一面进行试菜。
元谌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盯住了那些器具,和他常见的不同。酒壶酒杯,杯盏茶碗,这是一套珊瑚质地的器具,淡淡一抹轻红,非常撩人,盘子式样随着菜式不同而变化,外观还有极其精致的图画,元谌眼花缭乱的一时也没来得及看画些什么,而桌上筷架以及盛放手巾的架子则用白银所制。若论价值,比寻常器具当然高些,但也不算什么难得的,只不过件件精致,做得和玩器似的,教人只欲观赏而不舍得动它了。
元谌嚷道:“这家店奇了!奇了!苏伶,你一定要给我介绍这位店主人。”
苏伶就在等这句话,含笑答应:“是。”
然后他一转头,笑了起来:“可不是巧了,公子请看,他就在那里。”
元谌循声回头,不远处是一座精舍,绿槛大窗里,轻纱半舞,映着一个少年若隐若现。元谌急切间看不清楚,但觉那道身影如同出岫之云,那样轻盈的、飘忽的、倏地一下从他心上飞了过去,痒痒的,麻麻的,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受。
苏伶叫来一个侍僮,低低说了两句,那侍僮答应着向精舍那边跑去。
不多一会,绿槛大窗里纱幔卷起,那少年向他们看来,含笑点首。
侍僮跑回来,垂手道:“公子爷,我家主人有请。”
三人一同前往。精舍距此很近,又有侍僮带领,苏伶便只是落后于元谌一步,跟在他后面。
来到精舍,那少年早早起身相迎。元谌也不知为甚么,心里怦怦直跳,看那少年,穿着雨过天青长袍,领口、袖边有暗纹刺绣,玉色丝绦,浑身上下,并没多余装饰,只右耳垂,倒悬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珠。眉目清淡有若江海湖水,又如远山迢迢,青云澹澹,只那双眼睛,如同惊电,淡淡一扫,就仿佛所有人的表情、乃至心事,尽收眼底。
元谌听见周季辅轻轻吸了口气。
苏伶笑道:“宗兄,我带了两位客人来,可别嫌我冒昧。”
少年暂未开口,带着笑意的眼神在元谌身上,转了又转,转了又转,元谌觉得,他虽是和他初见,但这眼神,倒象是旧雨重逢,惊喜万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