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三狐小说】 www.3foxs.com,更新快,无弹窗!
阳光灿烂,照得九重宫阙一片琉璃金黄闪烁。
苏伶紧贴着宫墙,慢慢走来。
离开曜仪宫,他又恢复了镇定从容的模样。他一路慢慢行来,眼眸微眯,瞧着长庆宫半开的侧门,宫人内侍轻悄穿行,宫闱深处,则有细乐弦管,不绝传出。
他站在宫墙下等了一会。苏伶领着内侍省的差使,没有实务,只在苏贵妃身边侍候,不过,阖宫皆知苏太监深受帝妃信任,御赐的赤蟒袍服昭示了他在御前、以及在这宫内不可动摇的权威。他只在宫墙下站了站,人皆以为等待皇帝召见,经过的宫人,无不恭敬施礼。
但是他在这里,却是在等人。
一会儿,见中宫方向,一行人缓缓而来,黄伞宝盖,簇拥着一个少年。
少年头戴金碧冠,锦衣金蟒,胸前宝光灿烂一副璎珞,二龙抢珠抹额,往常一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此时有些没精打采地低垂着。一行路来,很不高兴地随时伸足,东踢踢,西蹬蹬,很显然是在发脾气的样子。然而就算在生气之时,也是神情灵动,转顾多情,仿佛是生具一种精致的淘气。
苏伶唇角微扬,确认笑容与常无异,迎了上前,深深见礼:“太子殿下。”
太子一抬眼,见是他,倒很高兴:“苏伶。”
苏伶笑着问:“太子殿下从中宫来,已给皇后娘娘请过安了?”
太子一听,马上垂头耷脑起来,小声说:“是。”嘴巴努努长兴宫方向,“她非要我去那,给父皇请安。”
苏伶回头看看紧闭的长庆宫门,道:“只怕这会儿陛下未必有闲。”
太子愁眉苦脸:“他哪能没闲呢?就是肯定不会见我啊!我这是来自讨没趣,可再三和母后说,她总不听。”
太子元谌是皇后所生,今年十五岁,上无兄下无弟,只有三个已出嫁的姐姐,其中一位已故。偏偏母后太厉害,管束得他非常严格,父皇呢,与母后向来不和,连带得对他也似不太喜欢,这小孩虽说没有夺嫡威胁,却也总感到莫名压力。愈是如此,便愈加的调皮捣蛋,唯恐天下不乱。
每个月两次请安谒见,是他最难熬的日子。
父皇和母亲永远不在一起,每次他都是不得不向父皇和母后分别请安。
父皇见他次数很少,身体又不怎么好,多数时候,都是由内侍出来传,“陛下免太子见。”
向父皇请安,他有些缩步不前,但父皇索性不见,小太子心里又疙疙瘩瘩。
这回请安,太子尤其不愿意。好在皇帝接连几天不视朝,他见了母后滑溜溜地就想跑,岂知皇后一声冷笑:“你如今不过一月来个两次,还只管推三阻四不情不愿,你爹不在两仪殿,那在哪,你去找嘛!”
太子这不就不情不愿地找来了。
十五岁的小可嫔入宫三天,皇帝就在她的长兴宫三天,不视朝,不见人,这满宫闱的可也不是秘密。
太子不想见父皇,固然是为了皇帝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他有什么好见的;而更根本的原因则是,皇帝宠幸的这个可嫔,是打碎他一天春梦的始作俑者,他才不想见呢!
太子十五岁了,有些东西懵懵懂懂的初发萌生,正就是处于最容易幻想的时候。别人看他调皮捣蛋而外什么也不懂,他自己可觉得是个多情的人。
去年开始选太子妃,就有人偷偷告诉他,预定了哪一个,并大加颂扬,形容得天花乱坠。小太子听着也美滋滋的,人面犹未见,已经幻想着日后鱼水之欢,哼,他怎么也会做给父皇母后看看,什么叫结发夫妻!什么叫缱绻情深!只羡鸳鸯什么的,小孩暂时还想不到这么远。
岂知苏伶出任花鸟使,亲往元州走了一遭,回来说张女无德。他还没来得及沮丧,小太监权安就一脸神秘的告诉他,苏使定是看中另一位姑娘,又聪明又机变,那模样儿,也着实不比张女减色。后来母后果然选了何小姐。太子又兴奋起来。朝也盼,暮也待,结果,等来一个噩耗,元州被围,何小姐被掳失踪。
何小姐安危如何,太子不知道,但他明白,这一回又是镜花水月,白多情了。何小姐这辈子算是完了。这期间他的老师张鉴偷偷塞给他一张女儿小像,画上少女国色天香,太子从来没见过哪一个女孩,能有画像一半美貌的,这回可是真实的怦然心动。是以,他这几个月,一直都在死缠烂磨着母后,仍旧想要张女。母后也在权衡,没表态,没表态就是有希望,而且太子认为,越拖一天,希望越大。
这个希望,于三天前彻底破灭:张小姐的亲妹妹进宫为帝妃!居然是做了他父皇的妃嫔!
因此,他怎么肯去见这坏了他好事的可嫔?
无奈母后之命比天大,说着就委屈。
苏伶见他如此,浅浅笑道:“太子,依我看你先别进去罢,暂且在外等着,让权安找史公公问一问。”
史永利是皇帝跟前第一红人,皇帝几乎任何事情由他一手经办,小太子平时不太喜欢他,但瞅瞅长兴宫紧闭的宫门,这总比冒冒失失直接上前捶门的好,太子无奈朝权安递了个眼色,小太监朝苏伶杀脖抹喉的一顿鬼脸,只得硬着头皮进了。
太子和苏伶慢慢走远了几步,在疏林一带散步。这是保着太子颜面,免得人看起来,堂堂太子之尊,枯立在宫门前等着候见。——对皇帝也罢了,对一个小小可嫔,传出去难听得很。
权安这一去也不见马上回来,准是一时也凑不着史永利的空子。太子唉声叹气,无事可干,恨恨地踢小石子玩。苏伶看着他,心里琢磨如何开口,看他一副找不到出气口的样子,便带笑拦了拦:“太子,莫要如此。”太子失仪,这是马上会传到皇后耳中的,没准召回去一顿训斥。
太子不高兴,抬起头来看苏伶,仿佛是想说什么话,但这一眼,就让他对着苏伶盯来盯去,然后绕着他前前后后转个不停。
苏伶苦笑:“太子,怎么啦?”
太子盯着苏伶的脸,问:“你的脸受伤了?”
苏伶不自然用手摸了摸,那些伤痕都经过了很好的处理,甚至还用紫英粉细细敷过一遍,但若仔细瞧,还是可以分辨出一道道极细极浅的痕迹。
他说:“没有什么,我摔了一下。”
太子明白了,愤愤然道:“苏娘娘太过分了,你对她够可以的了,她为什么老拿你出气!这回,是因为长兴宫那位?”
苏伶心里一酸,苏贵妃每次对他发作,宫人都会自觉避开,苏贵妃专宠多年,一般也没什么不怕死的会传些闲言碎语出去,但作为太子,就是他不打听,当然有些聪明人及时为他打听。
太子如此,皇帝和皇后就更瞒不过去了。皇帝不过一笑置之,皇后倒是一开始很起劲,三番两次叫人旁敲侧击,都叫他不软不硬挡回去了,现如今皇后的态度,可能是听说苏贵妃行凶,恨不得干脆把他弄死算了……
“太子。”苏伶轻声说,“请你不要怪责苏娘娘,身为奴婢,做错了事,受罚也应该。”
太子睁大了眼,道:“我才不信,你会做错什么事?就算做错了事,也不该这样对待你呀!父皇都亲自赏你蟒袍了,难道这都不算数了?”
苏伶微笑道:“奴婢的荣光,都是主子赏的,奴婢办坏了差事,也照样可以收回去,这如今已是给我颜面了。”
这话不对,蟒袍是皇帝赏的,当年可是震惊宫内外,一个太监受宠,赏朱赏紫已经是极品,赏蟒袍那是绝无仅有。这皇帝得多器重呀!况且皇帝赏的,只能皇帝收回,贵妃再得宠,她也没有收回的权力,若蟒袍在身,其实也是不能加刑的。
但太子素知苏伶对苏贵妃回护非常,反正说起来错的都是他,苏贵妃永远没有错,要是多说两句,搞不好还会得罪苏伶。太子可不想无缘无故做个恶人,遂改口道:“行吧,反正……反正要是我身边有苏伶这样的人,才舍不得打呢。”
他倒并不是有意夸大,这话确实说得真心实意。苏伶入宫以后,除了随侍苏贵妃,皇帝交代给他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教诲太子。这有几重原因。一方面,他的母亲是皇帝表姐清馨郡主,算起来,他和太子是表亲。另一方面,靖安侯文武双全,是极优秀的人,如果不净身,太子老师这个职位已经预定了,他净身入宫,皇帝仍然不减器重,认为他能对小太子有指点之劳。所以太子从小就有意被安排着与苏伶亲近了。太子在父母宠爱上面欠缺了些,他就特别想要一些出于真心的爱护,其他人不过是臣子是奴仆,那都谈不上“真心爱护”,只有苏伶,虽然也已奴仆自居,可倒底出身、教养以及与他接近的程度,没有哪个人可以相比拟。如此渐渐的,他对苏伶隐隐就产生一些他自己都未觉察的慕孺之情。
只是苏伶也乐意接近他,对他好,百般关切,却未尝没有私心。
苏贵妃进宫十年,三千宠爱于一身,付出的代价亦是不小。首先苏氏家族在皇后打压下日渐凋零,渐渐不能为其身后倚靠;其次苏贵妃至今无子,皇帝渐老而渐衰,她却方当韶华,苏伶不能不为她今后忧心忡忡。
避免祸端的唯一办法,便是尽量讨好太子,博取他的信任。苏贵妃自己是不肯这样做的,那么这些事,就该由他来做。
尽管如此,他也明白,苏贵妃十年专宠,冤家可结得大了,岂止皇后一人而已。看着如今尚还蹦蹦跳跳、无甚心机的小太子,心里总是不笃定。
元州之行,见到那个仿佛能知天下事的少女,让他深剖到自己的心,原本的一腔痴情,又加无限痛悔,同时,无意中却又觅到一线生机。
虽然那位何小姐没有多少背景和实力,现如今已是一个永远无法提名的人,更是前途渺茫,但是她,给予苏伶的信心,似乎仍比太子要可靠一些。
长庆宫侧门里,小太监权安一溜烟蹿了出来,跑到太子身边,轻声道:“史公公说,没法和陛下递话,殿下不要急,有他看着呢,陛下得闲了,这就传唤太子。”
也就是说,皇帝此时光顾行乐,顾不上见太子;但太子来了,这是尊礼守行,不能不让皇帝知晓,所以史永利肯定是会找机会提一下的,当然皇帝多半也就是一点头,“知道了”,不可能再巴巴的叫去见面。
太子多少也猜得出这个结果,仍然笑不出来。
苏伶一直就在等这个机会,微微躬身说:“既如此,我送殿下回东宫吧。”
太子一路默默走着,怏怏不乐。眼看出了内城,他忽然说:“苏伶,你也带我出去玩玩吧?”
苏伶有点意外,随即戏谑着问了一句:“哦?也是去少师府吗?”
太子一撇嘴,不耐烦道:“张鉴不是个好东西,别再提了!”
苏伶很自然改口:“少师府的桃花虽然开得早,可在民间,春色之盛,也未见不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