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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陌不再虚绕弯子,开诚布公道:“小子不才,适才请皇帝陛下脉,只觉沉疾许久,并非朝夕之起,甚为奇怪。多日前听闻嘲风献药,陛下服后身体大见康复,此有目共睹,但这与脉象实在不合。老大人多历病诊,经验丰富,还望有以教我。”
太医院的人怎么治病的?宗陌也心中有数。他们日常为大人物疗疾,一不小心动辄得咎,因之心理负担很重,往往为了不同的需要,重症轻报、轻症重报都属常见操作,象皇帝之疾到了如此繁难且敏感的地步,更是一言一语都要小心,既不能说重了,但说轻了更要倒大霉,那么最常见的可能就是虚辞一大套,叩头加表白。
宗陌前世为太后诊治,便遇到这样的经历。她那时年轻,诊治经验并不丰富,一心与太医院合作、虚心讨教,但无论她表达什么观点,那些御医唯哼哼哈哈而已。虽当时太医院遭受一番屠戮后水平大跌,但就算没有损伤,平时那帮人也是这么个生存方式。
所以,赫连春来陡然听到她这番毫不隐晦的说辞,差点没把下巴嗑给跌了。
“呃,这个!这个!”
宗陌没有兴趣来同他玩你推我磨的把戏,再进一步道:“我听说嘲风献药之时,赫连大人也在当场,可否蒙大人告知,那小师父丹药的配方药性?唯有知晓陛下素日所服药性,我才能开出更恰当的方子来。”
赫连春来脸上腾腾冒起了油汗。他可不能辩称嘲风献的是成药,他不知药性,那是一派胡言!谁不知皇帝日常所服一剂一汤,都需经过院正老大人的检验许可?
仓惶抬起头来,与宗陌清澄目光相接,赫连春来顿然心虚的移走。不料这少年医术如此之精,竟然一脉而断出皇帝之病非因惊惧的表象而已,实在是多年沉疾,从未好转,从未治愈!
这两天,太医院里那么多太医,都轮流上去请过了脉,可没一个人敢于断定这一点。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取舍间,赫连春来有了决定:“皇上之疾,确乎从来未曾痊可。——那嘲风言道,终极丹丸,九九八十一天方成。日前所服,不过将病症暂时压下而已,岂知皇上受惊,再难压制。”
“是吗?”宗陌似笑非笑,赫连春来的态度,看来甚可疑,“那么,赫连大夫,认为嘲风当时的药丸,确乎对症之药?”
赫连春来默然良久,突然站起,怫然道:“皇上之药,俱经老夫之手检验,嘲风的丹药,实乎其神。宗大人如此见问,敢有疑乎?”
反正嘲风一共三颗药,一月一颗,皇帝都已吃完,世上再找不出第四颗,就算你心中存疑,还找得到证据吗?
他这态度就有点不友好了,宗陌笑了笑,语气颇为随便的道:“既然如此,晚生开一张方子,请前辈指教。”
赫连春来看似要拂袖而去,其实真没法这么做,眼见宗陌仍旧客客气气的,他只得找个台阶自己下了,坐在一边看宗陌研墨书字,片刻写出一张药方来。
宗陌微笑双手把这张药方送了过去。
赫连春来接过,只瞄了一眼,脸色勃然而变:“胡闹!这是什么!”
宗陌看着他,脸上明明一直是温和从容的笑意,但不知何时起这笑意化作无限的冷意:“晚生的岳母大人,仰慕嘲风大名,前往拜会,嘲风第一日不出药方,其后亲自拜谒相府,专呈送上药方,此实乃一张良方,不料岳父大人见了却为之震怒,晚生不明何故,还请赫连前辈为我解惑。”
赫连春来怔住了,握着药方的手,渐渐颤抖如风中树叶。
三个月前光景一幕幕闪过。
嘲风献药,他一眼看出这位清俊出尘的年轻和尚脸容有问题,仿佛做过某种刻意修整。而若将他脸上那些明显修饰之处还原,他的脸……熟悉得惊心动魄,分明,如先皇再生!
嘲风轻易发现了他的异常,同他单独相对……
接下来,皇帝把嘲风所献之药交给了他,必须是由他检验过此药无碍,乃至确乎有灵,皇帝方会服用。
他检查了,也明白了,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对皇帝做出了肯定的表态。
嘲风对他的反映十分满意,此后,便与赫连春来常有往来。赫连春来其实并不那么想接近他,但为他的真实身份所慑,始终无法拒绝。
他在撰写一本医书,以使终身绝学后继有人,其中就有梁夫人之疾的医案,作为一个心理影响实效的病例入书,梁夫人的心病令她身体的病情反复。医案本该匿名,但那还是草稿,上面的受诊人写得清清楚楚。
嘲风和他谈论医道,常常翻看他的医案。他注意到有一次嘲风在看那个医案,凝目良久,他略有不安,但过后嘲风并没有提起什么。
没想到、没想到,在宗陌手下,见到了这张医案,分明是指,他在包庇嘲风!甚至,他和嘲风串通一气!更要命的是,宗陌暗示,梁怀山也已对他两人关系动疑!
“不!不!我没有,没有!”
八十多岁的老院正忽然高声嚷了起来,等他明白自己在嚷些什么,收口已经来不及了,颓然跌坐在椅中。
宗陌看着他,上前一步,轻声问:“老大人,和他有故旧?”
赫连春来苦笑起来。
故旧?故旧?……怎么算得上故旧?他怎么有资格能算故旧?
由衷而言,他并不欲犯此渎职行为——欺瞒皇帝,亵渎君臣之道,同时也亵渎了为医的救人天职。然而,对着那张酷似先皇的脸,那是真正的太子,那原是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啊!想到他二十一年不知在怎样的艰辛下逃出生天,想到他千难万险回来复仇,总不能由自己来揭发他,坑害他!
反正,皇帝本也虚弱至极,他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不是吗?反正,不管嘲风以何种手段报父母杀生之大仇,他总也无法再行扭转乾坤,重登龙座了不是吗?
……只是小小的一个沉默,不需余力的顺水推舟,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在如此奇怪而挣扎的心理下,面对皇帝,他道出一个“可”字。
宗陌看着他,眼神不由得悲悯。虽然无法获悉内中详情,但这老人陷于无限痛苦与矛盾之中是一目了然。
她默然从老人的手中抽走那张药方,浸透,揉碎,丢弃。
“这张药方不好,待晚辈重开一张。”
“不必如此。”老人艰难地抬手,声音里却已有了坚决之意,“老臣失职,当谢罪自绝于君前,宗大人,……莫再相逼。”
宗陌没有作声,提笔再写了一张药方,交给赫连春来。
赫连春来疑惑地接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看了进去,愈看愈奇,大惊道:“这……你这?”
宗陌道:“晚辈与大人同为陛下诊治,肩担重责。往事不咎,咱们好好的商量,眼前何为良方?”
这是在宛转的告诉赫连春来,他刚才的举动实已落实了宗陌的猜疑,但她追究这一点也就为了确定那个药的性质而已,根本不打算追究这事内在曲衷。
在目前而言,她和赫连春来实际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要嘲风不出,那么为皇帝治病的难题全落在两人身上,哪怕追出赫连春来前责,作为现任为皇帝治疾的人,治不好,根本也逃不脱大难。
所以,曾经发生过什么根本不重要,同舟共济方为第一。
宗陌这次写出来的确乎为苦思良久的高妙之方,赫连春来一见便心惊,再次细细打量这个看来仅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纵然杏林天才,天赋奇高,可终究年轻验浅,又怎么开得出如此药方?
“你、你……”赫连春来叹息,“老夫实在甘拜下风。宗大人,你之医术,已然独步当今了。”
宗陌浅笑,若她真只有这个年龄,逼死她也开不出这种药方来。她可是积攒了上辈子记忆和经验的人哪!
“我觉得还有所不足。”她坦然道,“老大人你来看……”
她指住自己感到疑惑的地方,赫连春来仔细看,一面给出建议,一面却道:“哎,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老夫虚长你几岁,未知能否冒昧称一声贤侄?”
宗陌不在这个上面客套,随即改口:“是,赫连伯父。”
最终出台的这张药方,并非一药可痊的仙方,皇帝这个身体,早已不存在这种仙方,眼下以能够阻止迅速恶化为主。赫连春来仅提出了一二处可供商榷之处,毕竟他长年负责皇帝病情,更有知情权,宗陌想了想,按他所说改了。
立时拿去药监局,赫连春来亲自监督煎药,宗陌打心底里不愿和皇帝见面,生怕那位没事又把她抓去问东问西,也跟着赫连春来一同前往。
待到药成,方归。当面尝过药,皇帝服用了,一时倒也无话。
宗陌出来,恰好见了太子。
太子早就进宫了,但皇帝没始终没想到宣他,只得在外一圈圈徘徊。
宗陌见到他,吃了一惊:数日不见,太子竟瘦脱了一圈儿。
元谌一把抓着宗陌的手,百般委屈顿时涌上心头。
这几日的煎熬有生以来从未尝过。
先是担心父皇病体,后来,听说主诊人换了宗陌,乃张鉴所荐,更急,张鉴那厮岂有好心?万一有个不妥,宗陌岂不危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