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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永利也瞧不出这老妪真糊涂还假糊涂，好在艾娜这个名字，决不会有重合，就直接将其带到了宗陌面前。
老嬷嬷高鼻深目，一样的宫妆，但全白的头发用一块蓝花巾包住，仍显得十分奇特。
她抖抖索索的参见宗陌，看不出倒底多大年龄，初看已经很老了，足有八十岁的年纪，反映迟缓，高鼻深目的脸上布满丘壑，再看，腰背挺直，精神瞿朗，仿佛只有六十。
她行动之间，隐隐带着一股幽微香气，并非宫中年轻女子爱用的花草之香，也非年高德劬所备的沉稳木香，极轻极淡，几乎不容易发觉，但它就在那儿，当走近默默散发此香的人，就感到与其相对无限的舒旷，进而对其也特别的温和耐心。
她还什么都没有说，然而所携之香，就代表着所有想说的话。
宗陌笑了，赶紧上前双手把老嬷嬷扶起。——艾娜嬷嬷和澄明禅师，是她前生非常重要的两个老师。
“艾娜嬷嬷，别担心，”宗陌深施一礼，温言安抚，“我请你来，一来是为了请你帮助那些可怜的宫人，免除噩运；二来，也是为了香道传承，你应当有传人，不能让那些高妙的技术，不、它们是艺术，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老嬷嬷紧守宫中香道秘密不能对外透露，但对宗陌来说没什么障碍。前世小皇帝后来也知道了，也没怎么重视。
今生就算引起皇帝重视，那没有关系，反正不多久以后还不就换了小皇帝？
再说这种好事，她也看不出何以需得隐瞒。
这位嬷嬷困于深宫数十年，一心想要回归故土，上一世，何云烨了解到她的心愿之后，赠金千两，并派人把她送回家乡，后来何云烨早亡，灵魂飘荡于人间的时候，并没再听说艾娜的传闻，想必她可以安度晚年。
这一世，待度过眼前难关，就想办法早点送艾娜回家。
此刻，宗陌说得相当严重，第二个理由，倒也不失为有理有据，但第一个理由，却让艾娜惊诧莫名。
“大、大人，”她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皇上有疾，心神不宁。”宗陌直截了当道，“我还不能确认症状，但已知他常常陷入幻觉之中，这些幻觉能使人在生活中做出一些也许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事情。我方才给皇上点了以助睡眠的安息之香，但我不能常常看护，于此道亦颇不如嬷嬷精通，接下来皇上的起居安宁，全仰仗嬷嬷。此外，嬷嬷你还可择选宫人，以为传承。”
她引着艾娜轻轻走入宫室，地下早已清洗干净，看不见半点皇帝曾施的暴行，但整个宫室的气氛就是不对。纵使点着安息香，也不能够减淡室内压抑沉闷的感觉。宫人们谨小慎微的态度，仿佛更能说明些什么。
艾娜默然。
退出来，和宗陌低低商量了几句，确定所需之香和接下来要进行的方案。
她制香一辈子，又在香库工作，纵然会有份例的限制，但获取各种香料的渠道终究不算烦难，她那里各种各样的香都有，适合皇帝目下需要的也有。
宗陌向史永利讨了几名宫人，还以香库当值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为主，让艾娜教导日常事宜。
毕竟艾娜自己年纪太老，纵然执役，却不太适合出现在皇帝当面了。
皇帝这两个时辰睡得分外安稳，御前的人都非常高兴。皇后不断打发人来问讯，也听说了，特意召见了艾娜，提拔她做了司灯司的典灯一职，保留香库原属的司珍司职位。
艾娜久在香库，深深躲藏起来，终年连人都见不到几个，乍然让她与上位者朝面，并处理诸多事务，并不能一下子适应，宗陌帮她一一引导。
好容易有些头绪了，史永利派人急传宗陌，皇帝醒了。
皇帝还卧于龙床之上，这一觉确然睡得不错，他神情平和，心情看来甚为平稳。
可精神却肉眼可见的差。皇帝身体本就不怎么样，近来多沉于女色，受惊吓以后整整折腾了两天两夜，已经超出他的体力极限。
显然刚刚睡的安稳一觉令他有好心情，皇帝虚弱地向宗陌笑了笑，招手说：“好孩子，朕听史永利说了你的神奇，不错，不错，朕很满意。”
皇帝和宗陌的年龄差足可为父子，然而，宗陌听见“好孩子”三个字，只感到浑身紧绷毛骨悚然。
她微笑着走上前，拜了拜：“请皇上伸出龙手，容臣搭脉。”
还在发烧，这只手表面肌肤滚烫，而且皇帝面色也不正常的潮红。心跳飞同一般的快，可想而知如果没有这场平稳的睡眠，会失控到何种地步……
宗陌搭脉许久，再细察皇帝气色，沉吟不语。
之前有过的疑惑，又一次浮上心头。
前世听到的皇帝体弱的传闻没有错，皇帝的身体之差，差到了几乎油尽灯枯的地步。或者说，他身体本就虚弱，而这几个月无有节度的生活，更增加了极速化的衰弱。到现在，接近于病入膏肓的状态了。
可奇怪的是，他这种虚弱按理来讲从未好转，为什么前一阵子会有那种恢复了健康的错觉？而且，那并不尽然是错觉，如果没有精神和体力的支撑，就算皇帝想要放荡，那也不可能。
但他体内的沉疴一直就在，仿佛只是沉眠了，暂不发作，虚假的健康替代了疾病，而之后的过度消耗，无疑又加速了疾病本身的严重性。皇帝这副躯壳，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上一世皇帝明年才死，而这一世，宗陌顿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很可能会是皇帝最后一个医生……
那可糟了！真要如此，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万一皇帝把治不好的症结归咎于她，可不死得妥妥的！
事实证明，皇帝确实会如此迁怒，这两天的暴虐发作决非偶然，在前世，随着皇帝病入膏肓，他前前后后宰杀了上百名太医院的太医，以及临时从民间紧急搜寻进宫的著名郎中。
正是他的屠杀行为造成太医院力量为之一空，这才有了上一世宗陌年纪轻轻、才中状元，就被推着赶着去给太后诊治疑难杂症。
以这皇帝的脾性，自己非但不能和他说实话，且要不停给他希望，要不然，分分秒秒陪葬的命了。
宗陌不由轻撇丹唇，张鉴这个落井下石之仇，她可牢记在心里，两家的仇，又添上一笔。
“怎么样？”皇帝注意着宗陌一点一滴的表情，温声说，“卿对朕实说好了，朕自有考量。”
你的考量，就是杀人陪葬啊……宗陌无声在心底吐槽了一句，勉强挤出点笑容：“陛下之症，当无大碍。”
“哦！”皇帝刚刚松了口气，接着又听宗陌道，“不过小臣年轻，于医术之道造诣尚浅，只恐不能承担为陛下诊治之重任。”
“……”皇帝有气没力地翻了个白眼，声音也冷些许，“便当如何？”
“我需要得知陛下从前的药案和药理，如此才能开出更适合当前情况的药方。”
这倒不算麻烦，也合情合理。皇帝马上就说：“宣赫连春来。”
宗陌眸光微缩，她听过这位太医院院正赫连春来的大名，他医术高超，德高望重。可惜，宗陌前世没见过他，八十高龄的赫连太医，也同样死于皇帝垂危时的震怒之下。
她深深拜揖：“皇上，请容小臣与赫连大人面谈。”
此乃因有之义，皇帝微微颔首。这一刻，房中清香袅袅，与别日情形不同，仿佛处于春光花暖之间，皇帝心情的愉悦也影响到了精神，他还算安稳，也有耐心。
赫连春来八十多岁，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的典范。奇怪之处在于，他的眼神一直有所躲闪，是不愿、抑或不敢与宗陌相对？
宗陌心里琢磨着，想起了那日相府，嘲风献药，梁怀山本来十分高兴，看过药方之后脸色就难看起来了。宗陌过后方得知，嘲风取出的那张药方，是赫连春来曾经为梁夫人所开。
赫连春来的药方到了嘲风手上，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认识？抑或，他们原来就是一体的？
想起来非常可能。他与嘲风有所接触，甚至为其内应。因为，嘲风初献药的时候，皇帝不会胡乱服药，必须由赫连春来检验过才会服用的。
但赫连老太医的正直，宗陌亦有所耳闻，他多年来勤勤恳恳，在调理皇帝身体的同时也不断劝告皇帝需要“静养”，惹得皇帝非常不快，尽管因高超的医术而使得赫连春来在皇帝面前有容身之地，但他从来不在皇帝信任的宠臣之列，到最后更是难逃一死。
那么，仅仅是由于嘲风所献之药乃绝世良药，他才同意了皇帝服用？
宗陌轻微地摇了摇头。嘲风的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仔细搭过皇帝脉搏以后，她已可确认这一点。那药绝无治愈顽疾的功效，很大的可能，是把一个人体内所有元气调动出来，在短时期内表现得如同好人，可这样过度使用元气，会加速这个人身体的败亡速度。
与其说那是药，不如说那是一种江湖上特有的邪法，向为正道中人所不耻。
赫连春来一代杏林大师，不可能连那种药的药性也检验不出。
因此，他认识嘲风并为他圆谎的可能性非常大。
“赫连老大人，”宗陌心里不断转着各种念头，脸上却是笑如春风，“晚辈久闻大人高名，今日有幸瞻见，三生有幸。”
“呵，”赫连春来苦笑了一下，随意应付的客气着，“岂敢岂敢。宗大人后生可畏，老夫辈不能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