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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清萝一夜未曾睡稳，半夜里依稀听见开门合户的响动。晨起她叫了个小姑子来问，说是有客来投。

　　段清萝心甚不悦。小丫头雾思听了，快人快语地抢白道：“不是说好了，我们姑娘来住，许你们一月五十两纹银，是把整座庵堂包下来的，前殿儿香客没法子，总要香火的不是，这院子里怎么还能留人？”

　　那小尼姑很是机灵，连忙笑道：“小姐放心，那客人住在南院，和咱们西院儿隔着远呢，两不相碍的，再说，那只是一个路过行人，昨夜雨大了来投宿，菩萨在上，不好不留的，好在就走的，必不惊扰小姐。”

　　雾思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我们就是把庵堂厢房这边都包圆儿了，根本是不能再住人，谁来和你讲什么两不相碍？”

　　段清萝轻轻止住了她。

　　这事儿没法计较，就算想计较又能怎么办？法华庵又不是她家的……她此来托姓为何，可她也不是真正何家千金，还能为这事惊动何家老爷夫人不成？她没法任性，也没资格任性。

　　她满腹愁绪，慢慢走出房来，就在林间随意走走，排遣散闷。

　　雾思知她心情郁郁，笑着给她解闷。一会说天气好了，也真奇了，昨儿明明那么大雨，以为不下个十天半月不会停；一会儿说红色的枫叶雨后好不迷人，就像自身带了些醉意似的。

　　段清萝听着微微笑了：“雾思，你跟你家小姐学的么，这话里的意思都能直接入诗了。”

　　雾思吐吐舌头：“在小姐身边，便是个大俗人，也能涨得几分见识。可要说到写字做诗什么的，可就饶了我吧，那得多烦哪！只有小姐那样的人，才天天拿着大部头乐不思蜀的，我简直是一见就头痛了呢。”

　　闲步一会，小丫头忽记起一件琐事，赶紧跑回去办，段清萝就在树下等她，不料等来等去，雾思竟然迟迟不来。

　　段清萝有些疑惑，打算回房看看。不料才只一转身，一双手覆上她的眼睛。

　　她陡然僵住，浑身的血液都似在往心房流。

　　好在那双手一旦覆上她眼睛，也就立即开口了：“猜猜我是谁？”

　　段清萝松一口气，几乎身子都要软倒了，与此同时却疑云大起：“小姐？”

　　何云烨噗嗤一笑：“清姐，你一点不会玩。”

　　晨起的少年笑如春风上靥，镶珠抹额，沉水罗巾，藕色窄衫，薄底小快靴，俨然一副出远门打扮。

　　段清萝上下看过了，抿嘴儿笑：“小姐，越来越像个俊俏小后生啦。”

　　何云烨一昂头，骄骄傲傲地说：“就我能扮，清姐面容太艳，却是扮不了。”

　　段清萝性子温柔，乃至有些温吞，平时喜好也偏静偏淡，却是极之美艳的容颜，便像是皑皑白雪里，陡然生成绚烂肆意的花，浓至极处，艳到极处。

　　段清萝秀靥微微一红，不搭这腔，却道：“你怎地私逃出府了？”

　　这也不必问，肯定是私逃了，宫里的人还能让她这么逍逍遥遥跑出来？

　　何云烨叹道：“还说呢，我要是不逃，昨儿夜里就得没命。”

　　遂把装病、遇刺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段清萝听得心惊肉跳，半晌道：“那刺客是谁？”

　　“齐玄玥。”何云烨没有隐瞒好友。两人今后是同一战线，有这样明确的敌人非得告诉段清萝不可，可不能让她自己有些什么对手都不明白。

　　段清萝脸色微白。她纵然还不确定何齐两人到了什么程度，但也明白双方家长都有了一定的心思，没想到平日里同何府走得这样近的齐家大小姐，是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雨心……不会有事吧？”

　　何云烨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把她托给表哥了，表哥是最可靠的，可他不谙医道，唉，我是非走不可，只希望、只希望不会有让我懊悔终生之事。”

　　倘若雨心发生意外，她是真会一辈子不原谅自己，哪能两辈子都害了这孩子啊？

　　段清萝安慰她：“容公子必不有负。”

　　两人谈谈说说，相别不过两日，倒像是两个月、两年没见，手挽着手儿，状极亲密，谁也不觉这有什么不妥，南院被包了下来，不许外人出入，也不虞有人撞见。

　　她们在一个亭子里坐下，段清萝终究有些担心，问她：“小姐，您胆子也太大了，老爷夫人怕不要急坏，还有宫里、宫里……”

　　按理来说，宫里头指定太子妃，是该派人保护的，但因元州地方极偏远，人多不便，这一行宫人数目众多，兵卒却不多，好在是官家小姐，家中就有护卫，等到出发之时，再从近处抽调军队护送上京便可。

　　所以，宫里头来的人，没有搜巡能力，以往他们还能指派官府，碰上眼下特殊情形，还不是干瞪眼。但这也就是一方面，太子妃出逃，这种惊天的大事想小也小不了，只怕是何云烨有进无退，再没回头的路了。

　　何云烨笑了：“放心，不会给家里惹来麻烦。我都和表哥说了，他会处理好的。”

　　“怎么说呢？”

　　“我被南蛮子掳走了啊。”何云烨轻描淡写。

　　段清萝这一下惊骇不小，怎么也没想着何云烨居然用了这个借口！虽然、虽然……南蛮即将兵至，太子妃就在城里，谁知他们不会临时起意先掳去呢？这一借口还真是天衣无缝，可这样一来，别说太子妃了，连女儿名节都会不保啊！

　　再一想，小姐大概是属意齐少将军的了，料来那位齐少将军不嫌弃吧，再说，齐少将军正和南蛮面对面打呢，究竟有没有被掳他还能不清楚？

　　段清萝和小姐相处不久，但已知她不以俗见为念，想明白了，她也不大惊小怪了，只是摇了摇头：“还是太冒险了。”

　　何云烨无奈道：“这自然不是什么高明的计策，可我也是不得不为啊。”

　　她眼望着段清萝，一时似乎眼神复杂，莫名还掺杂了歉疚之意，段清萝可就看不明白了，被这种眼神看得惴惴不安起来。

　　何云烨叹道：“清姐，你知我心，我是不肯进宫的。这一出来，我自然没存着回转的心思。但这一次出来，我、我不会再牵累于你。”

　　她是想到了前世，自己出逃，迫得段清萝不得不冒名代嫁张睿睿，成亲当夜跳江自尽，若不是刚好梁怀山的官船经过，段清萝的性命就被她一手所害。

　　这一世，她想好了，绝不再让段清萝做这种无辜的牺牲。

　　她看着那张艳绝天下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段清萝出其不意，脸起红晕，掉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口：“小姐你真是……”

　　何云烨嘻嘻笑了，“清姐，我跑出来，可不打算再回去了，我就这样，要不清姐作我的夫人罢。咱俩琴瑟谐调，羡煞人间俗鸳鸯。”

　　不说还好，说了段清萝更窘得无地自如，面上红晕直到了耳垂后面、脸脖子上，恨不得连两手都红了，轻轻一挣，把被何云烨抓着的手挣脱回来。

　　“小姐可是越说越好了。”

　　两人嘻笑一会何云烨才正经了，忽问：“清姐，元州城现在怎么个情况你可有些知晓？”

　　按理，弃家出走是要马上离开，之所以不走，是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元州提前开战了。上一世，南蛮是占领了且兰再占元州，而这一世，据说是南蛮绕过元州打来了，何云烨琢磨着这总不大对头，因为元州本身是没什么战略意义的，要是不打下且兰直接攻占元州，这地儿四通八达易攻难守，早晚得被其他地方的援军以及且兰的驻军前后夹击给打回来。所以，何云烨对那个南蛮来犯的消息总有些疑惑。

　　但是，毕竟父母全家都在元州，可不能让他们遇着些微危险。而且自己这么一跑，要是元州有什么变故，那就不是一家一事了，怕不连累到整个元州城，天家震怒，这边上下官员都要倒霉，岂不是平白给父亲招来太多的敌人？

　　何云烨就在想，即使要走，她得设法先解了元州之危不可。这样一来，元州官员纵有让太子妃失踪的失职，但兵临城下、情况特殊，也怪不到他们，何况就元州这么一座空城，最后还把南蛮逼回去了，说起来又是大功一件了。功过相抵，必不再致于为难元州官员。

　　段清萝在法华庵住了两天，消息倒不是特别闭塞，主要南蛮兵临的消息人人都在传，尼姑们左右无事，哪个闲下来不谈几句？段清萝和尼姑清谈，也听了一耳朵，更有雾思等小丫头，她们听来的消息就更加五花八门了。

　　见问，段清萝便把所知告诉她：“最初无粮征兵，没人愿意。后来齐少将军作主，大户出钱，这才补齐了征兵及守军之费。他把各处官衙乃至府邸的家丁护院凑了几千之数，唔，咱们何府的壮丁也都去了，就在城外头做工事。最要紧的，是招募了空灵寺几百僧兵，那些和尚，听说都是相当了不起的，昨晚，齐少将军便带着这些武僧，主动出城迎击了。这一夜又是平安度过，没准就是齐少将军这一击见功了呢。”

　　何云烨皱眉：“齐玄瑢主动出击？他带了多少人？”

　　“只知把空灵寺武僧都带上了，总有二三百人？”

　　“二三百人？”何云烨的眉锁得更紧了，“南蛮多少人？”

　　段清萝怔了怔，道：“这个，至今没有明确的数目。呀……有人说，有人说，足有几万呢……”

　　她声音越说越小，因为这不是确切的消息，但也有些心慌，真有这么多人，齐玄瑢带的二三名武僧，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那也不够啊。

　　何云烨笑道：“这可就是三人成虎了。南蛮是越过沼泽一条道儿过来的，那道儿要能随随便便过个几万人，还能直到今天才发现？但几万人没有……”

　　她神色突然一沉，显然在思考什么，段清萝没敢打扰，过了一会，何云烨才轻轻叹道：“南蛮必然意不在元州而在且兰，他是料着了，可他……他……”

　　她没再说下去，心情有些沉重。齐玄瑢手上没兵，武功尚且未至化境，这带着几百僧兵就出击，行动虽然准确，可不嫌太冒险么？

　　今生之事，和前世差太远，但齐玄瑢这样的少年，总不会在这样小小的变故里便折掉吧？

　　她不久前还动过心思，是否对齐玄瑢下狠手，如今，却不可免俗的担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