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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并非太子送来,但确乎出于宫中。
那是苏伶派人送来的。
宗陌看着那帖子陷入沉思。宫里头一定出事了,苏伶谨慎稳重,且又不无智慧,非到必要时,不会给她送出这么一张帖子。
她回到家里,来人等候已久,是个年轻的青衣内侍,没有品级,一个跑腿小太监。他自称福子,苏伶的徒弟。
“福子?”宗陌望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颦眉思索,她前世肯定见过这个人。
“苏公公派你来,可有什么话么?”帖子上仅写了遣人见宗陌,并没有明书何事。
福子赔笑请了个安,但那笑脸里却掺杂着一份惶恐:“回公子爷的话,我师父命奴才来讨一句话,师父说:先写了一撇,后写了一画。其后如何,请公子爷定夺一个主意。”
原来是个谜语。宗陌想了想就猜到了:“了”加一撇是个“乃”字,“了”加一画为“子”,合起来,是“孕”。
宗陌眉尖微蹙:孕?
谁有孕?前些日子传闻可贵嫔有孕后小产,但事过境迁,且与苏伶无关,他不会这么神神叨叨来一下,必然是贵妃有孕了。
宗陌神色严峻起来。
前世苏贵妃专宠十年,并无子嗣,以至在先皇驾崩后给了皇后迫其殉葬的借口,终至曜仪宫大火,一把火焚毁了两个伤心人。
但宗陌入京半年来,有心打听,渐也闻知,苏贵妃这十年并不是一直无孕,她曾先后怀孕三次,可惜一次也没保住。
三次小产,本身便有不可解之处。苏贵妃并不是普通小家小户,身边还有苏伶时刻相护,苏伶此人有智有谋还有武力,皇后势再大,似乎也很难做到三次怀孕而三次令其不保的地步,可见这里面另有玄机。
也所以可能这回一发现苏贵妃再次怀孕,苏伶便立即选择了传讯求助。
苏贵妃今后能不能保住性命,可以说,几乎全在此一举。
但苏伶不在眼前,自己也不明白这里面倒底暗藏什么样的玄机,这个主意怎么拿?
她又看向点头哈腰的青衣太监,总觉得面熟。
她不露声色,只道:“小公公远来辛苦了,来人,看茶。”
趁喝茶的光景,慢慢想,把前世所见的太监,能记起来的,一个一个想过去,心里陡然一惊,终于记起这个人来。
前世她见他时,宫中苏贵妃、苏伶早已成为禁忌的过往,宫中另成一片天地。皇太后几乎垄断了整个宫禁,各个位置上的领事宫人和内侍,都属于太后派系。
这个福子,那时叫做“福安”,权力可不小,管着内藏库,也就是说,管着皇宫的钱袋子。
因为彼此无甚交接,所以宗陌和他见面并不多,非得过筛子一遍才想得起来。
想起来,马上警铃大作。
这福子是苏伶的徒弟,那么理应为曜仪宫一系的人。太后恨曜仪宫入骨,怎肯容这一宫出来的人担任内藏库要职?
可见,他即使不是暗藏的眼线,也是未来的叛徒。
想得更深一些,这个福子会不会干脆不是曜仪宫的人?跑这来试探她了?
宗陌再看帖子,摇了摇头,这帖子的笔迹、暗记,苏伶无疑。再说她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没这么重要,不至于让皇后现在就起疑到试探的地步,就算皇后对她与苏伶交往不满,多半也该先拉拢而非直接怀疑上手段。
而梁相那边,招婿的意念很坚决,显然对她偶然识得苏伶并不在意。
帖子确乎是苏伶发出来的,求救的信号也很明显,但他派的这个人却大有问题,起码宗陌信不过,她不敢把自己的手书乃至其他把柄落到此人手上。
但也不能就此不闻不问,她和苏伶有约在先,直到今日,苏伶为她做得够多了,而她空有一个承诺,可什么都没做。不能够第一次向她发出某种信号,她便畏难不行。
然而,回复什么,该怎样回复?才能不令消息外泄,不使有人从中传递的嫌疑?苏伶那个谜语,那个谜语可不难猜啊……只要这个福子走漏消息,苏贵妃怀孕便瞒不住了,难道苏伶这么信任福子?
宗陌矍然一醒:不对!这里面不对!
苏伶不是遇了什么事就慌里慌张的人,更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他第一次万里迢迢让卫勇传信,只是一幅画,那画画得哪件事大家都知,可究竟他本人什么意思,别说卫勇不明白,就算皇后拿到手里,亦然看不明白的。卫勇才是他真正的心腹,他送信都没让他与闻半点消息,岂有对着这个收了半年徒弟的人,就这么放心大胆让他传递个谜语出来?
那么他此举倒底有何深意?不相信福子,考验他?可自己若一答复,则自己站在苏伶这边岂不更明显了吗?就不怕惹皇后生疑?
电光石火间豁然开悟,不禁啼笑皆非,原来……这么回事。
福子哪有心思喝茶?
他十二岁进宫,迄今十五年,运道不怎么好,太监已是卑微,他在卑微的最下层。
福子平时削尖脑袋想的便是如何往上爬。
半年前,机会来了,他有机会接近苏伶,通过了得意大太监苏伶的几次考核,正式收了弟子,这一下,摇身一变,品级没升也得到不少追捧。有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却是好事成双,在他正式拜入门下之时,还暗中多了一重身份。
只不过苏伶收他,却一直没用他。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第一次的差使,就鬼鬼祟祟,福子心内不安已甚。
何况,他还要考虑怎么向另一位主子交代这趟差事?
他惴惴不安等待着宗陌的答复。
上座的少年郎笑容澹澹,一双眼眸有意无意扫过他的身上,总象一阵阵秋风刮过似的。但再看他表情,仍然云淡风清,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公子爷……您看?”终忍不住,催了一句。
宗陌微笑,放下茶碗,说道:“想我与苏使,初会于二月春风,星汉灿烂。尝记不易居共醉之时,共当五花马千金裘之慨。苏使如若有意,还望有缘出宫,翠华摇摇行复止,再续前缘。”
“啊?”福子听得宛如似个傻子。
宗陌唇角微微翘了翘:“你可能记得全?”
福子缩了缩脖子,道:“公子、公子爷……
“你就说在下很是怀念与苏使相会之时,望他有暇,出宫一聚。”
“哦。”这就好懂多了,可这个回答,与苏伶告知的那句话有何关系?且之前那么多文绉绉的话,是小书生有意耍酸掉书袋么?
福子仅识得几个大字,不能通文,可冷静下来一想,发现那些书袋掉的也不过分,无论“二月春风,星汉灿烂”,抑或“五花马千金裘”,都是日常所能听闻最出名的一些句子,就算他这个挤不上台盘的人,也都耳熟能详。
就算记不住整话,复述起来,也不至于错了意思。
福子盘算之后,立即堆起笑脸,向宗陌道谢,告辞。宗陌也不虚留,让雾思送上了两锭供百两纹银作为谢礼,这可把从未见过好处的福子乐得喜笑颜开。
他回宫,宫门已经下钥,但苏伶事先给了腰牌,宫门上与他留了方便。福子还从没享受这般福利,兴奋之下又觉惶恐。
苏伶这几天寸步不离曜仪宫,福子寻着了师父,把宗陌的话鹦鹉学舌般复述一通。
苏伶听了,半晌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知道了,你退下吧。”
福子赔笑道:“师父,宗公子出手大方,还送了小子五十两银子,小子不敢私昧……”
苏伶摆摆手:“他赏你的,拿了无妨。退下吧。”
福子喏喏连声,蹑手蹑足退了出去。
苏伶转至帘后。
苏贵妃卧在榻上,表情亦然似笑非笑。
“这算什么话?我说那小孩大话,你偏不信。”
苏伶摇了摇头:“不,她和咱们是一个意思。”
“嗯?”
“宗陌并非喜爱卖弄之人,便卖弄也不会弄些莫名其妙的文句,所以那几句,意有所指。更何况,后面那句,还直言说出那两个字来。”
“嗯?”
“翠华摇摇行复止,五花马千金裘,二月春风,星汉灿烂,这些诗句,下面一句都有同一个字。”
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字。
“出……”苏贵妃脸上白了一白,“她也建议我出宫……”
“不错,如欲避祸,唯有暂时离开这深深宫禁。倩娘,”他唤她小名,语音微尖而温柔如水,“咱们想法子避到行宫去吧。今冬不归。”
苏贵妃叹了口气,道:“你和她都只有这一个主意,又何必巴巴冒险传口信出去?你那个字谜,你那个字谜……可不能瞒得过人去。”
苏伶低低一笑:“我知道。但是这件事,最多不过瞒上十天半月,又能拖多久?我所以这样着急传信出去,自有用意。”
苏贵妃看了他一眼:“你不信福子?”
“我谁也不信。咱们宫里,出的妖蛾子还少了?呵……这个字谜,就是一把刀,屠人见血,正好拿来验一验。”苏伶忽而微微一笑,“那个小家伙,怕也一样的意思。”
两边都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苏伶出一个谜语,宗陌则回几句诗打个劫,并不难猜,但以中宫的智慧,当场必然猜不出来。若要解谜,必定拿出去问,她那里问明白了,这曜仪宫里头谁是内鬼也就算搞明白了。
“但不能再有别的办法查了么?你这样做,岂非是把宗陌拉进来,中宫疑之,于你我也无好处。”
“宗陌本就拉进来了呀。”苏伶含笑道,“大理寺问讯,是我前往求恳太子,这一笔恩情,宗陌岂能不管不顾。如今我给她一个机会报偿,岂非正合她意——也正合了中宫之意?”
中宫肯定讨厌曜仪宫和宗陌的联系,右相梁怀山亦然。
问题是,当初宗陌遇到困境时,谁也没及时出来拉把手。只有苏伶,在其中穿针引线。这一份情义,纵然还称不上“恩”,就人情面上而言,也太大了。苏伶不可能无故示好,宗陌也不可能忘记。
所以,就在今天,苏伶遇难求助,宗陌也毫不避嫌,这才是非常正常且恰当的反映。报完了恩,两人以后各归各路才名正言顺。
原来一番周折,只不过为了这点思量。
这个人,真是七窍玲珑的心肝。
苏贵妃欲言又止,但神色陡然间冷了下来,把脸别过一边。
“别,”苏伶低低道,“求你,不要!”
他屈一膝跪于她足边,低声道:“如今不能生气,再也不要生气。倩娘,是我错,一切都是我错。我是愧悔无比,只求你给我机会赎罪,我……我死活都与你一起。”
若在以往,苏贵妃不悦之时,多半听不进这些言语,反引来更多发作,然而如今她只默然,慢慢地把手拢向腹部,神色也渐渐平缓下来。
那里藏着一个新生的血脉,她还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里。
半生飘萍,眼见得人生无寄,至亲血脉,一个一个在她生命中失去,她抓不住,曾经什么也抓不住。这一次,绝不能再让旧时光重现。
瞅着跪在那里的男人,他曾是那样骄傲的人啊,人中的凤凰,为了她,低到了尘埃里。苏贵妃的心冰封寒冷整整十年,然而突然间便软弱了,化作了春水。
“苏伶。”她唤了一声,苏伶答应了。
久久,久久,忽然有个细细的声音,只在他耳中惊雷般响起,“麟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