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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陌在京郊的别苑地段并非太好，京郊但凡有景致、有人文的地方，早为达官贵族占去，轮不上她。

　　也有优点，大。

　　前后五进院落，附加百来亩的田地，坐在屋里望得见阡陌纵横，远山当窗。

　　作为宗陌“狡兔三窟”之一“窟”，宗陌假借他人身份买下来即对此进行了大幅度改造，完工才不多久。

　　大片大片的田地全部用来种花，地里生长的花，杜鹃、萱草、百合、蝴蝶兰、虞美人，望之有若春绣。

　　院子里则以牡丹和茶花为多。南方多茶花，京都不常见，宗陌穷半年功夫倒也觅得数种罕品，牡丹向为京都人家所追捧，她也就是随个大流了。但花天花地，花之世界，自有风流滋味。

　　花田外有一座小小的草堂，收拾整座庄园的人，大抵都住那儿，除定期打扫院落，很少被允可进入庄园内的五进院落。

　　所以正院这里，人非常少。宗陌来了还好，宗陌不来，白日里几乎静得落针可闻。

　　齐玄瑢自打从湖底那个诡谲的密室出来，就住在这个别苑的五进正院当中。

　　空间太大，人太少。少年心里，未免染上不为人知的凄凉。

　　他的意中人太忙了，忙得对这里不闻不问。

　　他于她，倒底算什么呢？一个朋友，一个旧知，一个需要她收留、养伤乃至加以保护的人……

　　甚至，他还产生了一个极为怪诞的念头：外室。他仿佛是她的……他不敢想下去了。

　　无聊的日子里，数着池子里假山石上那枝海棠花，日开日谢几多瓣，仿佛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片片花瓣轻盈袅娜，都化作一张张秀美绝伦却又清澹如许的面庞。盈在枝头，浮于波面，都只是若即若离，永远无法亲近。

　　他的伤好了大半，寻思着离开，至少也得找些事做。但能去哪儿呢？从前在湖底密室，同样唯有孤单一人，可他心里有着坚定信念，烈烈燃烧的复仇之火，他象狼一样紧盯着猎物，寻找出手机会。

　　可现在呢？宗陌和嘲风暂时达成一个古怪的协议，看起来是暂时无法向那个和尚下手了。行踪已露，他留在京都多一天，就带给意中人多一天的危险。

　　走了吧，走了吧！天涯海角，总之不要留在这里了。

　　但这样不告而别，她纵然风清云淡，也会有些儿难受吧？齐玄瑢心想，我好歹需和她告别，不能无首无尾。

　　明知这是借口，却又一天天拖下来。

　　拨起一枚石子，信手弹出，送入不可见的远方。

　　只听“诶哟”，有人叫了一声。

　　齐玄瑢大惊，朝声音方向奔去：“烨妹，伤了你吗？”

　　宗陌从落地的花簇里拈起尚且完好的鲜花枝，似笑非笑：“你这迎客之道倒也奇特。”

　　原来石子打折了花枝，齐玄瑢这才放心，宗陌走近前来，顺便拿花拂了拂他额头，“该打，你又忘，叫我甚么？”

　　齐玄瑢没有躲闪，任凭花枝无力拂过面庞，心间却有细碎的痛楚：“灵韵。”

　　他管她叫“灵韵”，承认她女扮男装的事实，由得她一人在外奔波劳碌，可这倒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未经大脑，他突口而出，“我们走吧。”

　　“走？”

　　“对，走，离开这里！离开京都！我们找一个地方住起来，只有你我两个，你爱花，我们种大片的花，比这里更多更多，天天在一起，看花，喝酒，吟……诗，那个，舞剑。”

　　宗陌笑道：“我吟诗，你舞剑？”

　　齐玄瑢拼命点头：“对对！”

　　宗陌笑容微敛：“然后呢？”

　　齐玄瑢犹豫：“然后？”

　　“等着被人窥伺，有两个朝廷钦犯，躲在什么地方自成小天地？”

　　齐玄瑢是朝廷钦犯，但宗陌太子妃假潜逃的真相一戳穿，一样的有罪之身。齐玄瑢犹豫：“可以、可以……”

　　可以遁入深山呀。齐玄瑢住了口，两个少年人，都还没到那个年龄，不具备那种隐士般的心性。

　　他颓然。

　　宗陌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好生为难。

　　不论接受不接受这个人，但她今生的路已经选定，弥补上一世的缺憾，决不退让，决不自罢其相，守护家族，守护国家，守护心中的信念。她也喜欢那种，朝堂风云在于翻覆之间的感觉。

　　漫漫长途刚刚开始，她如何对他启齿，她无成小家的意愿？

　　“我带了酒馔来，与君共饮。”

　　未再纠缠于此，宗陌招呼两个小丫头在池子边上安排桌面，与齐玄瑢小酌。

　　她似无意状，和齐玄瑢一一讲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听得齐玄瑢一楞一楞的，一桩比一桩邪门。

　　以门荫入仕？她那姓宗的爹也不知面长面短。

　　东宫当值？哼，不高兴。

　　夜断阴日断阳？

　　齐玄瑢把酒洒了。

　　宗陌笑起来：“我没扮判官啊。”

　　齐玄瑢喃喃道：“你倒也过得……快活。”

　　宗陌眼眸微睐，微笑着说：“还有一桩……”

　　“唔，很好玩的吗？”

　　“也……大概算吧。”宗陌道，“我做了右相梁怀山的女婿。”

　　齐玄瑢觉得自己醉了，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吃吃发笑。

　　“你，做人家的女婿？”

　　宗陌道：“钦赐。”

　　齐玄瑢默了一会，终于有了神经紧绷的感觉：“那怎么办？你……你……”

　　宗陌笑了：“别担心啊，你道那相府千金是谁？”

　　“我也认得？”

　　宗陌想了一会，她这辈子严防死守段清萝和齐玄瑢两个相见，那，应该他们还不认识吧？“但你听说过她啊，那是段家小姐。从前住在我家中，后来，被张小贼逼婚，她跳江自尽，巧为梁夫人所救。”

　　相府小姐的身世，宗陌想来想去，还是告诉齐玄瑢，要不这莽夫万一钻了哪个不通的牛角尖，搞些是非出来。

　　齐玄瑢其实见过段清萝，去年何府到码头上接人，他就堵在那里。但彼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人，何尝留意过段清萝？就算努力想来，也仿佛那只是个传说中人物罢了。

　　“原来、原来是她……”他松了口气，不禁道，“我说呢，你这样大胆。”

　　宗陌笑道：“我非娶妻不可，要不然，这日子怕是过不了太久。”

　　孤身一人，良材美质，前途似锦，不赶快寻个妻室，难道等媒人踏破门槛？哪里再去寻个知根知底的红袖来？还是等断袖的谣传满天飞？

　　这里头的关节，就算齐玄瑢不动脑子，也想得到，但他只是怅惘，眼睁睁她在想走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而他无论如何跟不上她的步伐，亦跟不上她的思想。

　　宗陌看在眼里，并不劝慰，却忽道：“说起来，假凤虚凰的，远不止我一个。”

　　齐玄瑢思绪放空，下意识回答：“是吗？”

　　“还有你姐姐。”

　　“什、什么？”齐玄瑢跳起来，面色陡地煞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立即醒悟到，宗陌言及此的用意，在于告诉自己，他那押解上京中途失踪的姐姐下落，而不在于那什么“假凤虚凰”。

　　“我姐姐！我姐姐她在哪里？她……她现在怎么样？”

　　宗陌脸上笑容一分分泯灭。

　　把齐玄玥下落告知齐玄瑢，她亦是再三考量。

　　齐玄瑢这一世和前世的轨迹不怎么相同。上一世，他遭冤案，即远逃他乡，那时还不确定仇家是谁，他未上京，却在逃亡途中另有奇遇，武功大成。这一世却困顿于京中，半点也没摸到奇遇的边。

　　虽然宗陌也不确定，武功上质的飞跃，对齐玄瑢自然是好事，但对她而言算不算利好？可是，起码她不忍见齐玄瑢如此消磨。

　　他留在京都，对两人皆为两伤。大好的青年，因为钦犯身份，只能躲躲藏藏，宏图无着，远志难俦，总有一天会爆发。眼看着宗陌一举一动，一天天在朝堂上扎根、生长，心里终也会生出变数。到将来他会成为她的掣肘，她会变作他的阴影，这一世重又为怨偶，几乎能够预见。

　　也许她应该劝他远走高飞，但无论怎么措词，都象是她变着法儿在撵他似的。

　　这才想起了齐玄玥。

　　齐玄玥目前落草于山东道上的正阳岭，双胞胎姐弟情深，一旦得知消息，齐玄瑢肯定会去找她。

　　也许他就在那里落草，也许他探知姐姐下落后还会远去他方，重新得到奇遇，他出京之后，自己便无法掌握了，可不失为不动声色让他离开的最好办法。

　　不过，宗陌也没打算把有些事彻底瞒住齐玄瑢。盯住他的眼睛，冷笑道：“你齐家有冤，但你姐姐真是……报应。”

　　她把出走那天晚上遇刺之事，原原本本说给齐玄瑢，最后道：“阿瑢，我放过齐玄玥，并非因为她是你姐姐，而是我的雨心侥幸未死。但若她继续与我为难，别怪我不客气。”

　　齐玄瑢茫然的撒手，第二次把酒杯失落在地：“想不到、想不到她竟起意杀你……难怪、难怪咱们重逢之日，你对我那般冷淡！”

　　密室重逢，宗陌只是想起了前生事，对齐玄瑢重生罅隙，倒非为了齐玄玥。但她态度忽冷忽热，齐玄瑢一直都弄不明白，这就有了个很好的解释，宗陌于此也不多加置喙。

　　雾思进来，呈上一枚帖子。

　　宗陌看着，微微皱了皱眉，若无其事继续和齐玄瑢讲谈。她没再问齐玄瑢得知他姐姐下落后的打算，转而随意聊一点京都里已经或正在发生的正经消息或小道八卦。

　　但这情形并未持续多久，即起身说要离开。

　　齐玄瑢问：“那帖子来催你？”

　　宗陌笑笑：“一张请柬，可去可不去。但我原需得赶进城，明日早班。”

　　齐玄瑢没再问，怅然看她渐去渐远。

　　他想，那张帖子泛金锦笺，必是太子送来。

　　宗陌对他可谓坦诚，几乎无所不谈，只不包括太子，每每一语带过。然而齐玄瑢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对那位太子，最是耿耿。

　　不解何故，只觉心乱如麻。

　　俯身，再次捡起一枚白石，指尖的力道随着石子喷薄涌出，倏然去向远方。

　　他觉得自己内息从未如此圆转如意，体内血液奔流，鼓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