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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的艰难,远远出乎宗陌预料。
由于降雨一直在持续,超过绝大多数地方的水位警戒线,河水泛滥且浪急风高,宗陌一行几乎在第二天就被迫弃舟行车。
尽管用了轻便马车,只载宗陌与段清萝两个,保证行进速度比常人车马快一倍,可速度仍不免减慢。
宗陌心里着急,下令日夜兼程。
意外的是,第三天,宗陌一行人便赶上朝廷大军。
才知大军一日只行四十里,这速度,和出门郊游差不多了。
根据发来的情况,任庭垚也为此着急,亲率仅有五千人的急行军,自己赶在前面去了。
后面大部队,由任家偏支的某个叔伯辈统领,慢慢押阵前行。
前头一支急行军,宗陌估算,却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行至第七天,雨住了,或者说这一地区的雨住了。
但情况不见好转,上游破堤,河流水势愈来愈盛,路途反而愈来愈难走。
一路以来,大家心情沉落,沿途只见荒田无数。有些被河水吞没,至今只见一片水光;有些则洪水退去,成了黑沉沉的烂泥地。
宗陌和段清萝、封霆面面相觑,愁容满面。
更不好的现象慢慢增多,路途上多了许多流民,托儿挈女,成群结队,一拨拨的只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四面八方而来,茫茫然不知何处去。
这一震撼,自出现饿毙途中的饥民而达到顶点。
宗陌万万未曾料及,这一场持续的强降雨,带来的祸患如此之快,影响如此之深。
转侧间,宗陌见着段清萝将身倚在门帷之上,仿佛已瞧出了神,素影萧萧,有那么些凄凉味道。
宗陌低声唤:“清姐?”
段清萝回头,秀目中泪光盈盈。
“我想到了父亲……”她语带哽咽,“那时五原郡,亦发洪荒,饥民灾情之惨,不下于今日所见。”
五原郡在邻近云南道的肃海道,肃海道全境有着大华最长的一条海岸线,而五原郡恰好处于入海口。
那个地方即使没有这经月大雨,也几乎每年逢灾。去年五原郡一夜之间为台风所毁,灾情尤甚。
可灾情发生后,救援不力,府银不拨,当地大户囤粮积奇,导致灾情愈演愈烈,段清萝之父私开府库,刀斩大户,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却得罪于权贵全家遭难。
段清萝的身世,宗陌向所深知,而且两世已经遭逢两回。但哪一回,都不如这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来得震撼。
眼下情形已然超出她最坏的预计,民生疾苦,她两世都万万未曾认识其一。从前自以为是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实则白日空想、不切实际。
进一步推想开去,这样大面积、长时间的强降雨,这样演向惨烈的民间状况,在上一世的同一年,应当也已经发生。
然而她那时闺中小儿女,只顾盘算个人心事,元州当时倒底连着下了一个月、抑或三个月的雨,根本不在她意中,全国地区又下了多少雨,更是茫然未知。
现在想来,齐敬业南兵北移,就发生在这段时间。
他们从西南方向的一条路走,宗陌看地图上河流分布,那条路会比宗陌现在走的这一条路更艰难。
可想而知,南兵们士气之低落。上一世齐敬业兵败,还真非“战之过”啊。
“清姐放心,我绝不坐视不理。”
宗陌让封霆和权安等找流民问了问,绝大多数都是上游决堤无法留存的百姓,一路过来,肯收留他们的地方少之又少,途间却又增加了其他地方的新难民,这样十几天累积下来,不觉数量已相当可观。
宗陌此行,公开的职责乃视察灾情,但其实朝廷委派初衷,着重于正阳岭方面,很多人各有各的私心:曾万清希望她放走齐玄瑢,苏伶希望她解救崔文俊,甚至连张家都寄希望于她能把张睿睿捞出来。
曾万清虽然给了她一个视察民情的任务,但他似乎也未曾料到情况会发展得这样糟。宗陌亲眼所见,万难忍耐,正阳岭的隐忧,反而置于其后了。
一行轻骑行走方便,赶过无数流民,于黄昏之前赶到近日来所抵达的第一座重镇:新城。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中等城市,平日尚算富庶,流民南下之时,这里几乎为必经之地。然而如今城廓外大片田地村庄,多遭水坏,生计萧瑟,一路看来触目惊心。
城楼下已有聚集数百流民。城门紧闭,上面有两三名兵士来来回回走动,神情木然,对于底下流民们直接躺卧满地以及时不时发出的悲号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宗陌一行车马十分醒目,停在城门以外。
打发家人出面叫门。
城上卫士依然听若不闻。
封霆二话不说,跃上城墙。
数百流民一个个横躺竖卧,有哭也有闹,见状惊得楞怔,一下子连自己的悲惨都忘却了。
城头上两三名士兵发了一阵呆,刚刚想要举起自己的武器时,早被封霆勒住了喉咙,语音更冷若冰霜。
“钦差大人到,赶紧开城门拜迎!”
他不是光说说而已,同时举起了红盒绶印。
但他的态度比强盗更似强盗,哪里有半点官方模样。
此话出口,宗陌一行车马登时成了焦点中的焦点,所有人都将视线转移至其中唯一一辆马车。
那是一辆双马四轮的马车,外观低调却不失华丽,辕架牢固轻捷,一名年仅十五六岁的辕手笑嘻嘻蹲在车驾位上。
车帷一动不动,车上人既未下车,亦未有任何其他动作。
宗陌只静坐于车内,安然等待下一步发展。某种情况下,意外不好控制,宗陌决不会在这种时候想着出风头。
封霆吼完了,顺带踢了一脚,那倒霉兵士便骨碌碌滚下城头。那几名士兵看见官印的恐怖程度,估计远远不及被封霆的凶神恶煞吓破胆,当下连禀告长官之类的托辞都忘记了,屁滚尿流飞奔下城楼,启动城门。
沉重的大门传出喀啦啦巨响,流民们的注意力登时又全部转移过去,瞪着那城门一寸寸打开,隐然起了一阵骚动。
权安一见城门开启的距离,足够车马进入,轻快叫一声:“驾!”两匹马得得跑起来,其余家将在一边护恃,安然将宗陌护送进城。
流民压抑着跟在后面,虽然不出声,但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一起挤入城去的意图再明显也不过了。
突地,一枝长箭当空射下,风声劲厉,钉于地面。
烟尘四起,陡然炸开,过了一阵众人方才看清,那箭射到的周围地面纷纷碎裂,形成无数道深深裂痕。
居中,赫然出现一个小坑,箭簇尾端还在不断颤动。
城上有人厉声道:“奉本县大人命令,迎钦差入城,其余流民,不得妄动!”
他这一箭虽未向人射去,但弓箭之利,劲道之猛,却传递出了毫不迟疑的信息。
众流民只在一怔楞间,忽闻城内响动有异,前面跑得飞快已将将挤入城去的几人又抱着脑袋逃蹿出来,脑上见血,显是在这短短时间内被里面的军士皮鞭抽伤,重又赶出了城。
城门在宗陌一行人全数进城后关闭。
城中反映之快,执行之严,却也超乎宗陌意料。
封霆大怒,跃至领头官员之前,把他一把拘了来押到宗陌车前。
车门打开,宗陌仍未下车,端坐车里审视着那名官员。
他很年轻,大约二十二三的年纪,文职穿着,人也似乎有点文质彬彬的气质,可神色刚愎,一脸煞相。
不过他两手空空,显然刚才从城头射向城下的那一箭,并非由其所发。
宗陌盯了他一会,开口问道:“你是谁?担任何职?”
那人被封霆一推,立足不稳跪倒在地,脸却微微朝上抬,嘴角微垂,那种刚愎倔强的神色丝毫未敛,朗声答道:“卑职酆杰,暂领新城县丞一职。”
“为何关闭城门?”
酆杰想也不想,飞快答道:“卑职奉本县长官严令,不得放一个流民入城。他人有命,概不奉令!”
他虽口口声声的“卑职”,而且被迫跪着,那气势可不曾低了半分。宗陌问道:“刚才射箭的人是谁?”
酆杰眉心不易察觉一皱,亢声道:“守城军士,皆听卑职下令。一概事宜,由卑职负责,大人不必过问!”
“大胆!”
权安已尖声喝斥,宗陌摆了摆手,淡然说:“他的功夫不错,这样一个人做一名区区守城小兵有点可惜啦。酆大人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是有意阻碍你的下属发展机会么?”
酆杰噎了一下,权安扑哧笑出声来。
忽有人厉声喝道:“酆大哥替老子隐瞒,那是为老子着想!老子刚才射箭,奉的是知县命令,老子可没伤着人!老子怕什么,酆大哥,你也不必替老子遮掩。喂小子,你有些什么鬼点子,都朝老子来,别冲着老子的大哥!”
这人嗓子粗豪,音量奇大,一连串的话语,嚷得在场人人都几乎耳膜嗡嗡发涨。
人群中走出来一名汉子,黑皮虬髯,分辨不出准确年龄,若非口口声声“酆大哥”,判断他在二十到五十岁之间都有可能。
他往酆杰前面一站,整个人就如铁塔一般。肩上斜挎一把黑铁大弓,再加上一口一个“老子”,气势十足。
但酆杰却微一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低斥:“斛斯,少胡说了,给大人敬礼。”
那汉子豹眼环睁,但听了酆杰之言,马上收敛气势,把大弓先自取下,嘭的一记,跪得地动山摇:“小人斛斯洋,参见大人!”
酆杰适时补充:“他任本城守卫支队小队长。”
宗陌嘴唇翘了翘:“绵羊的羊?”
斛斯洋一张黑脸变得更黑——也可能是涨红,大声道:“回大人!喜洋洋的洋!”
周围本来憋住了不好意思笑的,这一来,轰然就爆出一阵大笑,就连车子里的段清萝,也没忍住轻笑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