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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杰原本跪在那里,桀骜而安静,但在这么多爆笑里,他似乎忽然听见一点声息,由不得抬头望了望。
这日无雨,有极淡极淡的太阳,黄昏时间,阴沉的颜色早已压过奄奄一息的阳光,轻便马车笼罩在一团混沌之中,全黑的装饰,更加深了视觉上的暗度感知。
车里有一双少年男女,少女半隐于少年身后,微微垂着头,然而酆杰可以肯定,刚刚那声轻笑,是她传出来的。
她着明紫罗衫,衬着凝脂般肌肤,在昏暗里耀眼夺目。云鬓斜插金步摇,衔一串长长珠络,一颗浑圆的明珠,在颊边摇曳闪亮。
可所有这些,都不及她浅浅一点笑靥,恍若三伏之间的冰雪,恍若沉黯之中的闪电,……恍若他八百年间沉酣一梦,载浮载沉,回眸只见明月幽人。
昏沉沉,茫茫然,猛然间只觉着了满喉苦涩。
他猜着了,她的身份。
段清萝起先只是微笑,忽觉火辣辣的目光如同烧炙,她微吃了惊,把漫不经心的目光系之于对面那个笔挺跪姿的桀骜青年,越看越惊,慢慢有一种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宗陌却没注意二人异常,一本正经问道:“斛斯队长,你贵庚?”
斛斯洋没听懂,权安知机,赶紧接口:“就是问你几岁了?”
斛斯洋粗声答道:“十八岁!”
宗陌仔细盯着他看了半天,放弃了寻找如此幼齿的蛛丝马迹,说道:“你功夫很不错呀,可愿跟着我?”
斛斯洋楞住了,忍不住搔搔脑袋:“你说什么?”
权安大怒,一马鞭掠过他脑袋右侧:“奴才,不懂规矩!”
那鞭子还差着脑壳三寸来许,权安并没有真心想寻事生非,所以只不过虚晃一下,斛斯洋看得清楚,头都不歪,气鼓鼓补叫:“大人!”
宗陌觉着情况好于想象中的,这少年(?)看似鲁莽,却讲究规矩,果然是在官府系统下受到驯戒的人,她耐心道:“我听到你刚才那一箭的风声,你的功夫不错。我问你,要不要在本官手下执役,那会比你做一名小小看城门的士卒强得多。”
斛斯洋想了想,问:“强?”
“更有前途。”宗陌耐心道,“不为前程,然则你何必做这一个小兵,自在逍遥,岂非更好?”
斛斯洋粗声粗气道:“老子的老娘快饿死了,老子的大哥给我做这一个劳什子小队长,这样我娘就饿不死了。”
宗陌看也没看酆杰一眼,快速道:“跟着本官,你老娘非但饿不死了,她还能晚年享福,吃饱穿暖,整天笑呵呵。你看怎么样?”
莽大汉急速眨动眼睛,嘴角露出笑意,但立刻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那么我大哥呢?我大哥能不能跟着你——唔,跟着大人?”
宗陌冷下脸来,冷冷道:“我这里并非慈善院。”
斛斯洋很明显又没怎么听懂这个比喻,可观察宗陌的脸色,猜到大半,他颓唐下来,低垂着脑袋,道:“那么,我不去了。”
酆杰募地低喝:“斛斯!”
斛斯洋头也不抬,只嚷道:“老子和大哥结拜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老子没有大哥,老娘早就饿死了!老子要去享福,不和大哥同行,万万不行!”
酆杰脸色铁青,十分难看,抢着道:“多谢宗大人慧眼识英雄,我兄弟答应了,他明日就到大人面前报到!”斛斯洋似乎还想反对,给他死命扯住了,“闭嘴!”
宗陌冷眼瞧他俩,对于这番表态没有多大反映,淡淡道:“酆县丞,本官命你,即刻赶去通知新城县令,以及本县兵曹,叫他们速速来城头见我。”
岂知酆杰应了声“是”,站了起来,却不动身,只叫过一名军士:“还不快去请县太爷来?”
宗陌冷道:“我让你去!”
酆杰猛回头,毫不避让地直面宗陌冷峻目光,大声道:“请大人恕罪,卑职奉知县大人命令,负看守城门之责,不得无故离开一步!卑职不敢抛弃此间正事,前往报信!”
宗陌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你猜,如果你在这里,本官想要做什么,你有没有本事阻拦呢?”
封霆和她合作良久,早有了默契,她一说出这句话,不必吩咐,早便扑了出来。
斛斯洋大喝一声,抢身拦在酆杰身前,抓住了封霆肩膀,往后猛地一扳。他神力惊人,一把强弓本城内无第二人拉得开,自份这一扳准能把这恶客拖开,不料封霆肩头微晃,他手臂上的力气忽地落空,只听得骨头一响,整个肩头已被卸掉。
斛斯洋痛得大叫,跌跌撞撞朝前扑地倒下。
这挡在面前的大山倒塌,剩下的酆杰连看都不够看,封霆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黑影晃处,早掠过了他,径自冲到城门下,手已搭住巨大的城门闩。
酆杰红了眼,揉身扑上,被封霆如拎小鸡似的一手甩开。
酆杰摔倒在地,立马跳起身来,他看出封霆还在等待下一步明确指令,并不立即就开门,当即回头冲着宗陌,嘶声喊道:“大人!您若强行命令开启城门,那么——便从我酆杰身上踏过!”
宗陌冷冷看着他,忽跳下了车,道:“跟我来!”
酆杰见她踏上城楼,微一犹豫,也跟上了城。
天色已暗,因城门开过一次得到希望复归失望的流民们,三三两两坐在城楼底下,如死般的凄凉和荒寂。
远处,有嘈杂之声,细看,一大片阴影正缓缓而来。
又一批流民到了。
目测这批新到的流民,数量上很可能超过原先城下聚集的,如此一来,就非常可观了。
“你看见了吗?”宗陌轻声问道,“你看他们,衣不能蔽体,食不知三餐。你只道叫你那兄弟做了兵士,可以免他老母饿死,你怎不看被你忠于职守阻挡于外的流民,有多少个那样的老母,他们可能今天、可能明天,纷纷会因为缺少食物以及存身之所而饿死、病死。更多的人可能继续向远方流浪,没有人接纳他们,老弱病残死尽,剩下来的走投无路,或盗或寇。”
她目光冷如冰箭,“说,如今有本官作主,收容流民,你还坚持你们长官之命吗?”
酆杰随同宗陌注视城下,却有意避开了宗陌直视的目光,许久道:“大人,您体谅流民,但您初来乍到,怎知本城光景?本城百姓,都要饿死、病死了,还顾得上别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回头,方才赤红的双目有所恢复,可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仍旧尖刻非常,“您刚才说过,您并非慈善院,所以不能什么人都要,那么,新城也不是什么桃花源,可以什么人都收!”
宗陌并没有被他激得恼怒,微微一笑道:“新城情形,本官一无所知,听你所述,恐怕不容乐观。但是,本官便是为改变这种情形而来。”
宗陌说着,拍了拍他的肩,“酆杰,我不是给你们带来问题的,我是为新城来解决问题的。城内、城外,所有的问题,我都要解决。”
酆杰沉默下来,似乎在深思宗陌这番言语的力度。
两人在城头对话,远处那批流民已渐渐靠近了城下,城下原先聚集的数百流民,也看见了他们。
城楼上亮起灯火,新来流民有的看见了,指住楼上灯火大叫,似乎相当兴奋喜悦,但随即,原来的那批众说纷纭,将这阵喜悦浇灭。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嚷道:“大人、大人!我们是奉安县过来的难民,还有隔壁青城县的,我们那儿的城都被大水淹啦,没法住啦!我们一路逃过来,没有吃,没有穿,筋疲力竭,好容易到了这里。求大人开城门放我们进去,给我们一点点吃的!大人,我们不会索求太多,我们不闹事,只要能度过最艰难的日子,洪水退了,我们自然就会回去的。大人,求求你们,给我们一口吃的,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宗陌看着城下,那里没有光,所有的人只裹在黑乎乎的一团里,领头大叫的人声音悲愤。
“大人,我们没有吃,没有穿,洪水来啦,我们逃不及,家乡淹了,我们死了很多人,还有人在路上病死、饿死了。大人,您看看,求您看看吧,这里有很多老人和小孩,他们都病了,快要饿死了,大人,求求你们,放我们进城吧!”
“该死!”酆杰忽的骂了一句。
宗陌瞥向他:“怎么?”
酆杰低声道:“大灾之后是大疫。我们长官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所以才不肯开城门,可他们无所顾忌地都说了出来,这样,长官更加不肯开城了。”
宗陌挑了挑眉,没有反驳。酆杰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忽有人大嚷道:“我们这么可怜了,象畜生一样求着,你们这些狗官,还是无动于衷吗?乡亲们,他们那些该死的人,和那些欺压我们、收粮积奇的恶霸劣绅都一样,根本没有同情心,绝不会收留我们的!”
人群的情绪原就脆弱,非常容易燥动,这人一鼓噪,陆续有几个人大声附和,很快的,愤怒的火焰有蔓延之势。
宗陌吩咐军士火把照耀得更明亮一些,在城墙上探出身去,叫道:“城下百姓,稍安勿扰!”
她的语声弱,传不远,可依然收到无与伦比的效果,城下渐渐鼓噪起来的人群为之一肃。
宗陌自我介绍:“在下宗陌,乃京城派出的监察御史,原是为了体察本次灾情而来。”
底下微微骚动,似乎在咂摸着宗陌的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
宗陌又道:“之前是知县怕担命令,很不敢放人进来,但我来了,便不会无视任何人。如今我要和本城长官,好好商定容难之策。请大家耐心一点,再多等一些时候,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