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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紫府这一夜睡得颇不安枕。翻来覆去，压制不住胸中那一点小小的火花，她也说不上是激动，抑或有憧憬，还掺杂着些微的不安。

　　生活并没有改变，眼前有许多现实的困难，前几日焦心煎虑的，如今虽然拿定了主意，但仍要一点点去做，一步步去走。然而在另一方面，在那深深的意识里，却明确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从今往后，她的世界，她的人生，会和从前，不一样了。

　　黑暗里有张笑脸映出来，她听见他的声音：“卫小姐，你天生不凡，而我生来平庸。所以大牛甘心情愿为你而死，以我命，换你生，值得！”

　　她好象听到那个宽厚醇实的声音在说：“看吧，我说得都对吧，卫小姐，你就要开始你的不凡了，你会有我一生一世都仰望不到的奇迹，卫小姐，哦不……紫府，大牛虽死黄泉，永远为你祝福！”

　　卫紫府一惊而醒，面颊湿冷，眼泪已然流了半枕。

　　“大牛哥，你盼我人生非凡，你祝我建一番事业，也许都会成真了啊。可是我无论做了什么，大牛哥你，终归不再得知了……”

　　只闻得淅淅沥沥，一阵阵打在半架开的窗屏纸上，沙沙作响，她坐起来一看，果然下雨了。

　　天气却还清朗，星光笼罩着夜色，朦朦胧胧有若泛起白光，那雨丝极细，落下来几乎看不到痕迹，只见廊下的芭蕉叶子簌簌抖动，不远处的小池塘里，不时闪过一圈圈涟漪微光。

　　睡不着了，小院景致幽美，她索性披衣起来，开门立到廊下，闭上眼睛，迎面感受着细雨冰冷的脆感。

　　忽然睁开了眼睛。

　　还是安谧的小庭光景，细雨流光，但夜里仿佛有什么动静。

　　在旅舍内栖息的几人，身份都很敏感。她卫紫府是还原女装的山寨盗寇，为人所察便是朝廷缉拿的头号钦犯；宗陌和段清萝夫妇，一个炙手可热的监察御史，一个当朝宰相千金，名声播于江湖，未必没有宵想之徒。

　　不及多想，她直接追了出去。

　　前面有道黑影，身法极轻，若非她全身心沉浸感知于天地之间，原也不易察觉。卫紫府悄没声息缀尾跟上。

　　那人出旅舍后，速度并不似想象中快。奔行一段，逐渐停下来。

　　他背影又高又瘦，嵌在雨夜朦朦的夜色里，线条异常冷硬，身法入眼熟悉，卫紫府终于想起是日间所见的封霆。

　　一旦分辨出来，马上想起她和宗陌的深谈。非常愉快，双方都了解了各自的小秘密，确认大家有着相同向往，或者说奢望。

　　但在最后，宗陌提出，此番卫紫府回山寨，因为要做齐玄玥和张睿睿所反对之事，为防万一，她叫封霆随同卫紫府上山，也可有个接应。

　　卫紫府大为意外，也有不满，她对在大牛哥坟前出现的那个男人绝无好感，只觉他粗鲁无礼，出言尖酸，根本不愿同他一起配合行动。

　　但，拒绝的话到口边又收回。卫紫府明白，当下宗陌和她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可倒底一方代表着朝廷一方代表着“贼寇”，她吐露了向朝廷方面靠拢的意愿，可对方未必全盘信任。往她身边塞一个人，口头上只说为她着想，自己能否接受这安排，也可谓是一张投名状吧。

　　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肯交这张投名状的。

　　未料半夜跟踪，竟跟上了他。卫紫府有些无趣，又怕对方另有任务，自己这跟踪倒不免生出是非，便欲回头。

　　但见封霆已经停了下来，雨中站着，面对暗夜里起伏的山岭，一动不动，头颅缓缓垂下。

　　背影里，竟带出深深的秋凉。

　　卫紫府皱着眉头看那背影，莫名觉着些悲怆的意味，楞了一下，猛甩头，暗笑自己太过多愁善感。

　　无论如何，那个只会阴阳怪气、拳脚相逼的男人，才不会有这种近乎于缠绵的气息呢！

　　她大约甩头的幅度大了些，亘古不变的细雨声中掺杂一丝杂音，封霆那里立即察觉，微微侧了头望过来，两人的眼光隔空相撞。

　　卫紫府心里一惊，退了半步，做出防御姿态。

　　封霆见是她，倒也没有发怒，只是仿佛对她的出现很是嫌弃，更不打话，扭头展开身形，投入更远的黑暗之中。

　　这种情形，谅是私事，卫紫府怎么都不可能继续跟下去了，她满不是滋味地回过身来，一楞。

　　宗陌也在雨里，站在更远的地方，伞下露出淡淡翻卷着的衣角。

　　卫紫府立刻明白了，封霆真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一定是发现不擅于掩盖足音的宗陌跟出来了。原来封霆对自个主家也是这么不耐不烦的，她倒舒了口气，返身走回，自嘲着寻些言语开解：“我听到有动静，也不知是甚，贸贸然撞到了他，——封侍卫多半更恼我了。”

　　宗陌笑了，先不言语，把六十四竹骨绸面伞移到卫紫府头上。卫紫府个子很高，她着木屐，尚且矮了半头，这样撑着，雨伞稍稍倾斜，绸面不积水，雨水小溪流似的哗哗往下淌，卫紫府忙把伞接了过来。

　　宗陌反背双手，适适意意走在伞下，仿佛她天生就是要旁人为她劳动的：“紫府姐姐你误会了啊，他才没有恼你。我猜，封大哥多半在山上有些触景生情，他是感动，而且羡慕你呢。”

　　卫紫府一楞，感动？羡慕？这哪儿跟哪儿啊，见过感动和羡慕的人一张大黑面，说起话来跟炮仗点火似的句句伤人？

　　宗陌言简意骇：“封大哥……也有挂念的亲人，但无处可祭。”

　　原来如此，那个人白日见她祭拜，想到了自己也有挂怀的人，却无处可祭，因此，“迁怒”她了。卫紫府释然，又不禁奇怪，一个人便是死了，总有埋骨之地，怎会无处可祭？难道是在江河中遇溺，或者遭遇到什么江湖上的仇牵凶杀？

　　但宗陌也不过解释了这么一句，无意更深入。

　　宗陌一度非常热心地给段清萝和表哥牵线，因为她明知段清萝上一世所恋乃是个“孽缘”，她一心想要扭转清姐命运。费了吃奶的劲隔开了那段“孽缘”，结果却也没趁她的意。

　　而卫紫府的情路好好的，挺正常，她更无意越俎代庖了，反正这两人有的是时间相处，让她自行了解封霆为最佳。

　　这算误打误撞，恰巧撞破了封霆不外露的心事。卫紫府对封霆虽仍无好感，倒也不再那么抗拒与之联手了。次日两人便一起上路，宗陌选择另外一条路，赶往正阳岭驻军所在。

　　一路上，两人关系仍旧生硬，封霆一直沉默，并不再象之前在大牛哥墓前那般随便呛人，可也做足“生人莫近”的姿态。卫紫府和他同行，通共没听见他几次发声，卫紫府烦他烦得不行，暗想你触景生情，你无处可奠，那都不关我事，摆个脸子来给我瞧甚么！便也冷言冷语，两人一路别拗，行程却快，已经接近目的地。

　　卫紫府下山寨时，满心不快，只想远离令她烦恼的那些事务，离开以后，却又时刻担心：害怕她不在山寨里，有些本就不服齐玄玥的弟兄们吵闹起来；害怕山寨已被官军攻破，弟兄们吃了大亏……

　　接近正阳岭，尚远远看不到正面，但卫紫府与这里的每一座山头，每一道坡岭，以至一草一木，熟悉亲近得仿佛呼吸与闻，只略一分辨，便可知山寨至少安全无恙。心里欢乐，便忍不住焕出一点笑颜来。

　　她朝封霆招呼：“喂！”

　　封霆比她稍微落后半步，闻言抱肘立定，挑眉。

　　卫紫府见了他这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道：“喂，打个商量，回头上了山，得找个借口，你是为什么上山的啊？”

　　她已换回男儿打扮，头戴软纱唐巾，鹦哥绿攒花绣袍，腰系白玉连环绦，穿云靴踏在一块大石上方，飞鱼袋，雁翎刀。眉儿扬得高高的，一双黑眼睛神光灵动，那神气，别提有多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红日自她斜后方射来，整个人映在团团辉照里。

　　封霆心里募然一动，这又神气又可爱的样子，和头一回所见在坟前满腹心事、欲哭还笑的女孩儿，可相差太远了啊。

　　哪一个，是她？

　　他惘然一刻，才说：“你管你上山，我不露面。”

　　卫紫府一听就炸了：“你要偷偷摸摸入山寨？！”

　　封霆皱眉：“怎么偷偷摸摸了，你不是知道？”

　　“就算我知道，可你不露面，还不是偷入！”

　　封霆不想和她吵，只道：“那么你打算用什么借口？”

　　卫紫府被问住了，歪着脑袋审视他：“你被我路上捡的……”

　　说实话，着实不太像，卫紫府改口，“那个，你也想上山呗。”

　　封霆好笑：“我也想上山，然后你说这山寨要解散了？”

　　卫紫府怒道：“谁说山寨要解散，这不过权宜之计！”

　　封霆白着眼抬头看天。

　　这女孩儿蛮不讲理起来，还和那天一模一样。他刚才一定被什么迷了心窍，才会觉得她“神气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