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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陌解释的理由初听颇为匪夷所思。

　　她居然指张睿睿——不止他，整个国舅张家，里通外国，阴谋叛国。

　　她说张家曾经杀害矢獛王子，意图挑起两国征战；又表示张家暗通南蛮，她还握有南蛮首领佐洛举与他们私通的证据。

　　卫紫府待要不信，偏偏矢獛那件案子很大，她远在山东道亦有所耳闻，此案由宗陌主理，陈述特别可信。

　　“张睿睿来之前，和佐洛举联络，虽然可能联络得不顺畅，但大抵还是有结果的。这样想来：正阳岭拖住十万兵马，那么，南面门户空虚，佐洛举大兵已然不远！”

　　宗陌温和声调一变，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杀伐严厉的味道：“所以，卫小姐，你在这里顾虑这顾虑那，顾虑姊妹情义，顾虑山寨人心，可曾料到：国祸，已然不远了！你正阳岭，可能正在为南蛮的入侵提供便利，正在步步坐实为虎作伥里通外国的罪名指认！到时候，正阳岭与南蛮有染，正阳岭两千弟兄，乃至于现在山寨周边那些全力帮助你、支持你的百姓们，都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你可曾仔细想过？！”

　　事情太过严重，这个指责，太过严重。卫紫府一时反映不过来，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

　　她吃力而微弱地反驳：“你、你可别无事生非，妄言惑众！”

　　宗陌摇摇头，不语而意味深长。

　　卫紫府只是心乱如麻下的脱口发问，本来也不要宗陌再行辩解或劝说，过了一会，她又道：“你和我说这些，倒底，倒底要我……怎么办呢？”

　　宗陌身为朝廷官员，行动不可能不考虑朝廷利益，她这么苦口婆心来剖析明缕，难道，是让自己招安？这可行不通，朝廷未有和解之意，现在招安，岂非将山寨送上绝境？她绝不能做这样的事！那么，宗陌，所求倒底为何呢？

　　宗陌一语宽了她的心：“我当然不是要你举寨招安，现今这情势，也招不了安。但小姐何苦为人利用？”

　　听说不是招安，卫紫府长吁一口气，心里稍稍有些轻松。

　　“那么，你要我怎么办？”一样的问话，语气便镇定多了。

　　宗陌道：“卫小姐何不解散山寨？二千兄弟暂时散入大山，无迹可寻，可获保全。”

　　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听说朝廷兵发十万以后，卫紫府最初的意念。现在再来做，或许有些晚了，山寨已经开打，即使以她的威信，也很难保证山寨之心如一，打得轰轰烈烈之际，她来拆上这么一台，多半令弟兄们失望，自己在山寨建设上所耗多年心血亦化为乌有。

　　但……总也好过被人利用吧？

　　卫紫府不住权衡，心里有了主意，转头望住灯下的宗陌，沉声问道：“宗大人，你这么做，又有何好处？山寨消解，大军空发，寇首未除，征剿不利，从哪个方面来看，朝廷都不会对这番作为满意的。难道说你这是私底下的行为，可你又图什么呢？”

　　一个人的某种特殊行为背后，总有特别的诉求。面对朝廷大军，各有各有的选择。张睿睿想打，也许是为大华之乱埋下伏笔；齐玄玥想打，也许想要为父报仇，彻底翻身；而她卫紫府不想打，则主要还是因为她和齐玄玥相比，没有那么浓深的仇恨，她更在意的，是山寨弟兄们的自由和安危，更加隐秘的深切期盼，有朝一日能顺利交付肩上重责，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另一方面，她心底还有微弱的光芒，如果不是这样一辈子埋没于绿林，如果能恢复家族荣光……她想要的所有这些，靠和朝廷打，永远实现不了，这才是她不想打的真正主因。

　　但宗陌的诉求在哪里呢？她千方百计阻止正阳岭与朝廷对撼，固然避免一场流祸，但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想得深入一点，还有可能从此被张家引为仇敌，她在朝廷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这是个非常尖刻的问题，宗陌却云淡风轻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谈了这么久，下面这个邀约，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图什么——我说过了呀。卫小姐，我们原是一样的人，我们可以携手同行，我想请你，跟着我！”

　　“跟着你？”卫紫府迷惑并没由此减淡，“此乃何意？”

　　宗陌看了眼微笑不语做壁上观的段清萝，忽然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女儿不该被埋没，你，我，清姐。从此我们三个在一起，同心戮力，建功立业。”

　　卫紫府噎了一下，没有马上接话。这种话，太陌生了。

　　宗陌笑着道：“这很奇怪吗？但卫小姐岂非远比我还走在了前头。你五年前就在正阳岭做了山寨大王，辖下两千精兵悍将，唯你马首是瞻，绿林中提起崔大王，莫不敬羡。”

　　卫紫府皱了皱眉，宗陌这话说得乃是事实，当然很有道理，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头呢？

　　“不过我，还有你——”卫紫府低头看一看自己，再一指宗陌，“我们女扮男装，以男儿面目处世，一旦拆穿真相，就没那么容易了。”

　　卫紫府女扮男装，走的是江湖道，比宗陌自由，并不担心真相拆穿会引来大祸。然而，这条路走的也并非顺风顺水，那些约定俗成给她带来的压力一样不小。

　　随着卫紫府年岁渐长，相貌、声音、身材各方面的问题难免凸显。有段时间，弟兄们都在风传她的真实面目，想办法灌醉她，还怂恿他们当中最英俊年轻的一个首领出马试探。卫紫府一方面恼火，一方面也深感困扰，只怕露出红妆，她就很可能迫于世俗压力，不得不从大王位次上面退下来，甚而如果还想顺利经营山寨，可能会被迫草草给嫁给并不属意的随便什么人。

　　她山大王做得开心，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正巧齐玄玥囚车经过，她借着解救忠臣后人的名义劫上山来，齐小姐不愧名将之后，全不扭扭捏捏，两个人心照不宣结成夫妻。

　　但继续往后，又会如何发展？她年龄在增长，女性特征一年比一年更明显，总有一天，瞒不住人的。到那时，又该怎么办？这条路该如何一直往下走？老实说，卫紫府未曾深思过。

　　宗陌道：“你在绿林，我在朝，你擅武，我理政，还有清姐，她善于从芜杂的事务中抽丝剥线，那一份细心和条理，远比别人高明百倍。我们和男儿相比倒底输在哪里？所以我希望，哪怕拆穿女儿身份，也有供我们走的一条独立之路，不依附他人。”

　　卫紫府直到目前为止都在身体力行这条路，但她仍不可想象女儿身被拆穿以后的光景，只觉得匪夷所思：“可能吗？”

　　“不容易。尤其不能妄想着一步登天。”宗陌道，“但，至少从我们开始，可以有一片天。”

　　不容易，但不放弃，就有一片天。没有人比宗陌这样说更有底气，因为她是尝试过的，也接近过，是她自己做了最愚蠢的决定，主动放弃。

　　而这辈子，她不可能再放弃。

　　这辈子走到现在，不如上一世风光，但她明白，每一步都走在了计划中，没有偏差。

　　唯一获悉她真实身份并可能从中作梗的嘲风，如今不知生死，但他即便在，两人也是相互钳制。

　　更关键的是，天下大势。她拥有无与伦比的先知优势。

　　大华的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没有比她更了然于胸的了。大华将要大乱，然而指责宗陌不曾为此付出努力那是不公道的，她已竭尽全力来尝试遏止兵祸，杜绝裂变性的灾难。

　　但不论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在按照原有轨迹发展着，未来大势不可挽回。唯一庆幸的北边暂时弥祸，应该不会再有那一场毫无意义的南兵北移。可另一个关键人物，齐玄瑢失踪了，这一世他花了很多的周折来了解世界，而自谓了解了世界的齐玄瑢再次出现，必将走上从前那条路。

　　南蛮入侵之势不可免，任家势败不可避，时局，势力，神州大地死而向生，已不可免。

　　苍茫乱世即将到来，宗陌不想要这乱世，但巨大的灾祸中，也同样藏着巨大的机遇，——她的机遇，每一个不甘平凡之人改造命运的机遇。

　　这一次，她不会再中途放弃。

　　“不论多难，重要的是，咱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不试着继续走下去？卫小姐你努力了这些年，难道甘愿把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甘愿把今日基业拱手让人？你今日暂做潜伏，待明朝，鲲鹏九万里，大展鸿图！”

　　她微笑着说，声音，眼神，坚定无比，融融面颊映在烛光里，灿然映彩。

　　卫紫府怔怔看着她，旁边沉默的段清萝不知不觉停下了手内烹茶的一切动作，也看向她，眼神沉静，却近乎于痴迷。

　　但只是一瞬，段清萝重又垂眸，有条不紊恢复手上原在进行的动作。

　　她想：“墨卿哥哥流徙两千里，如果我不能救他，天下还有谁记他，念他？我可以救他，为什么不做尝试？”

　　卫紫府在想她的前半生，流离颠沛，而又大起大落的前半生，曾经拥有过那样的精彩，难道让这精彩，日渐微弱而自甘平庸？

　　当然不。

　　没有人再说话。

　　静寂中，一点小小的火花，一种叫做欲望、叫做野心、叫做明天的小小火花，仿佛于陡然间被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