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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紫府面色沉肃，这酒没斟出来，先已嗅着一股馨香，但那味道并不特别，她又知齐玄玥曾把原酒重酿，以为是重酿以后的酒味。她从酒波的沸腾里发现了酒有问题，但自恃百毒不侵，照饮无误，意图使齐玄玥放下戒心，主动交代实情，然而看破第一重，没能看破第二重，原来这酒的味道里，同样藏着玄机。

　　“无痕不是毒，不会要人性命，也不加害人的身体，但它有着比天底下最烈的酒更烈的酒性，醺人即醉，任你百碗大肚汉，也不免醉倒在细细一缕馨香之下。最为奇妙之处，人醉了但没有醉的外表或感觉，直到你要动了，才发现力不从心，这就不知不觉醉得深啦。”

　　齐玄玥不自禁伸手抚了抚额，心知张睿睿必定事先给她服了解药，暗呼侥幸，但张睿睿安排下第二重机关却不令深知，两人显然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合作者，她深心里油然冒出不快。

　　张睿睿猜着了她的心思，柔声道：“玥儿，并非我要瞒你，只因为无字毒来之不易，制作极难，向来是不传之秘，即便我的身份，也不宜过多吐露。如果无涯能起作用，我本来不想让无痕也亮出名来的。”

　　卫紫府看不了两个人在她面前作戏，赶紧打断：“原来如此，我是醉了。如此费心费力，不似即时要我性命，那么，我还有什么用吗？”

　　张睿睿微微一笑，道：“和聪明人说话，真轻松。”

　　他放开齐玄玥，走到卫紫府身边，抬了抬手，看样子想把手放到卫紫府肩上。卫紫府露出嫌恶的表情，但她全身乏力，四肢比深度酒醉还要不听使唤，但若真醉到这个地步，此时当已一无所知，她偏偏清醒得很。

　　好在张睿睿把手在她肩上虚虚抬了一刻，讪讪地收了回来。卫紫府大马金刀坐着，双腿分开，虽说面貌清俊，可除此之外哪也看不出半分女相，男人气十足，张睿睿没有那个爱好，想稍微做出点暖昧也做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只得把那迷迷濛濛的眼神对准卫紫府，柔声道：“我当然还需要你……文俊。”

　　他语音低低的，沙哑，柔媚，象酒，叫人迷醉，卫紫府原本静静听着，她人不能动，神智异常清醒，直到此刻眼神里才出现一丝松动，然而听到最后“文俊”两个字，她于瞬间破功，猛地笑出了声。

　　她喝了三杯酒，口腔正湿润，笑得太猛，唾沫星子喷出来，喷了张睿睿一脸。张睿睿绝未料到，惊退半步，遮住了脸又惊又怒：“你、你……”中了无痕，心智至少有一半不属于自己，再加上有意的挑逗，能轻易操控一个人的行语行为——为什么不灵？！他极其爱洁，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喷上唾沫，惊怒交集地使劲把袖子擦脸，那张仙气润泽的面皮顿时红通通起来。

　　卫紫府出身来历有些敏感，她把过往告诉了齐玄玥，却没说原来的名姓。“崔文俊”这个名字是假的，这点大家也看得出来，然而情急之间当然仍旧用旧名。

　　问题出在张睿睿的态度，他明知卫紫府是个女的，下意识语气里多了些引诱，宛然一个男人，勾引另一个毫无兴趣的男人，反而弄巧成拙。卫紫府看着他的狼狈，五分不清醒一下去掉三分，笑得前仰后合。

　　张睿睿放下袖子，半边擦得红通通的面皮，脸色阴沉之极，眼睛里那种掩饰似的迷濛也消失了，卫紫府感到了一丝不寻常，收住笑容。

　　张睿睿慢慢放开紧握的手，低声道：“崔大王，你很出色，太出色了。百毒不侵是第一个意外，中了无痕却还有自主力，此乃第二个意外。我可不能留偌大一个变数在身边，对不住啦！”

　　眼内杀机毕现，一掌便打向卫紫府。

　　变脸之快，别说卫紫府，就连齐玄玥也大出意外，“啊”的轻呼声中，卫紫府连人带椅向后飞了起来。

　　轻呼在中途转为提高八度的惊呼，齐玄玥霍地跳起来，与此同时，张睿睿也连退数步，齐玄玥躲在了他后面。

　　张睿睿沉着脸，视线停留在房间里突然多出来的黑衣人上面。

　　房中恍若有一阵黑色的轻雾，还在缓缓旋转，那个人矗立其间，却是静的，连人带椅抱住了卫紫府。随后，大约嫌那把椅子狼犺，随手一把扯掉，这就变成单单抱住了卫紫府。

　　卫紫府人很高，神态阳刚，男儿装毫无破绽，张睿睿先前想要故作姿态地拍她一把都没能下手，然而，她被那个人横抱在怀，却毫不违和。

　　软纱唐巾在剧烈的震荡中松开，瀑布般长发随之散落下来，近乎直垂地面。她被那人横抱着，腰长而软，隐隐现出了一条动人的曲线，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人，黑眸在长睫之下闪动，看得张睿睿一时神晃，不知是她的眼睫在动抑或蝴蝶飞过了沧海？

　　她大概也于这一眼中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下一刻，神情缓弛下来，仿佛带着点抱怨道：“哼，不到最后关头不出来呀，大英雄。”

　　大英雄沉默地看向她，牵动下嘴角。

　　“受伤没？”他终于开口问。

　　卫紫府试了试手足气息，改了口：“好象还行，唔，你挺及时的。”

　　虽没伤着，但她中了无痕，本来连站都站不起来，现在在封霆的怀抱里，也下不了地，她也懒得动。

　　两个人对视对话，旁若无人。张睿睿在一旁观察，不速之客身形高大瘦长，脸部伤疤虬结，气质阴沉，初看极其丑陋乃至可怕，但等看清楚了，又觉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气质，虽然有点拒人千里，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回味，仿佛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坛子醇酒，拥有余味不尽的隽永。

　　张睿睿心念电闪，失声叫道：“原来是你！”

　　封霆抬目，惊电般目光射向了少年，沉声道：“是我。”

　　这跟对暗号似的，什么鬼？卫紫府才想问，留意到封霆脸色格外阴狠，看向张睿睿的目光凶险，直欲噬人，渐渐的，连眼底都血红一片。这暗号，显然不是什么良性暗号，她闭上嘴巴。

　　封霆有妻静雅，其家世代为张家所控制，在必要的时候，更被张家抛出来当了盗宝替罪羊。静雅为救丈夫，不惜以血咒戕害自身，死时身怀六甲。

　　封霆这辈子，咬牙切齿只有一种信念：为妻为儿报仇雪恨。栖霞山固然该死，但张家栽赃嫁祸，是这一切祸患的缘起，更是第一大仇！

　　封霆年来跟着宗陌、继而追随太子，所念念不忘者，也仅有“报仇”二字。但张家势力还太大，他不得不隐忍以待时机。

　　然而，这种隐忍，不包括看到张家的嫡子“少主”一个人落单在外，面对这种情形还能忍得住。——去年，他便曾出手，只是未果。

　　一霎时历遍前情旧恨，封霆缓缓将卫紫府放到身边一张椅中，二话不说，拉开了架势。

　　张睿睿身份尊贵，但他毕竟还年轻，并不详知栖霞山上发生的旧事。不过，对面前这个男人殊不陌生，他咬牙切齿——那一日在船上，若非这个凶货，他与段小姐早就成就姻缘！都为了此人打扰，段小姐跳江逃生，而他被宗陌骗到正阳岭上，空受被擒之辱，这山上哪里又有什么段小姐？算起来这年来的艰辛曲折，都由此人所起，他也是满腔愤怒。

　　但张睿睿也没失了理智，他和这个黑衣人交过手，深知他的功夫高深已极，自己决非对手，玄玥武功平平，跟在身边更只有累赘的。

　　当机立断，撮唇清啸，心中且不无怪怨，这个江叔，真是不知变通！明明这里出现事前未能侦知的不速之客，事情脱去了控制，他怎么还不出来护住小主人！

　　封霆听见了这代表着呼救的啸声，唇边扯出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轻慢地道：“找救兵？你那个躲在暗里的跟屁虫？”

　　张睿睿心头猛一震，马上感觉到不对：江叔早在卫紫府进入西厢之前已经潜伏在侧，只是怕卫紫府察觉，他躲在了精心布置过的夹层中间，就算弄出点响动，也传不到外面的空间里来。

　　关键是这个凶人的藏身之处。在此之前，他埋伏在哪里，为什么事前缜密巡逻却未有发现他的踪迹？而他跳下来的地方——

　　张睿睿不禁抬头望了望，他没看清封霆是否从夹层里跳出来，但那个方位、那个方位显然没有错……

　　“受死吧！”封霆显然不欲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低吼着扑上。

　　掌与掌的直接碰撞，血肉崩出了残酷的破裂强音，张睿睿惊恐地看着自己手掌上和身体里同时爆出的一团团血花，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他转眼间就昏晕了过去。

　　两者之间完全不对等。

　　在这之前，封霆已被仇恨咬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血液沸腾而激荡，正阳岭上乍逢仇敌，他躲在暗处，隐忍了半晌，积蓄了半晌，什么对于卫紫府的保护，对于宗陌有关大计的分析和命令，都轻远得不着痕迹，他只在等待动手的那一刻，于他而言，恍如亘古命运钟声的宣判，他全部的力量，全部的精神，全部的欲望，浩浩如江河大海，都在这一击之间。

　　张睿睿却全无准备，即使有一点准备，他也全没有这个勇气——以命相搏，血溅满庭，把整个儿魂灵都付诸于阴暗的勇气。

　　他武功原有不及，加上这种决心的不如，两人间的强弱便有如天渊之隔，只在一招间便全然分了出来。

　　惨呼声中，他的身躯冲天飞起，宽大白衣顿时染上血的赤红，淅淅沥沥地落下。

　　他的身子结结实实撞上天花板上重重叠叠雕饰，看似平静的外观如湖中央破开大口，豁然落下一个人来，与张睿睿一起重返地面。

　　张睿睿闭目无知，另一个人身体僵硬，已经死了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