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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间,少师府的桃花先于全京城开放。这或许是由于,这府里的气息尤其温暖,花林之下的泥土经过特殊烘培,于是花儿们模糊了当前的季节。
这天,太子少师张鉴,不无恭敬、同时还带着不由自主地洋洋自得迎接贵客到来。
贵客坐着八抬八簇翠云顶大轿前来,前后二十余人列仗打伞,持棍喝道,后面几顶小轿,紧紧相随。
少师府正门洞开,大轿直抬进二门方始歇下。
先从小轿出来几个直裰管家模样装扮的人,方把大轿中人扶出。
那是一名四十多岁男子,尽管年纪并不老,他的外貌却显得孱弱而衰老。头戴吉祥如意冠,穿着无比华贵的遍地金云绒鹤氅,金犀角带,貂鼠暖耳,这使得他原本就瘦削的身体几乎就陷在了厚重织物当中,仅仅露出一小半枯黄面色,以及一双并不轻松的眼睛。
此番出行,在这位贵客看来,他是有足够“轻车简从”了,身边还是随时有着十五六人环侍,在看不到的地方,有着更多人。
张鉴急忙上前,深深行礼,笑容里有着恰到好处的谄媚——既能让贵客一眼看出感到满意,也不至于太过点头哈腰从而吸引外人注意。
张鉴口中一连串说着话,贵客可没作声,抬了一抬手。张鉴便忙扶着他的手,背部微微躬起,保证自己比贵客矮上大半个头,一面小心引路,将其引至花园暖阁。
此间极为暖和,视野又好,盛放的桃花林就在眼皮底下,远处还有多株红梅点缀,天边流云丝丝缕缕落在花林里。
贵客一进暖阁,便有从人为其脱掉大衣裳,他手里还抱着个暖炉,急忙有人替他换上一个。
贵客这才于上首坐下,——这暖阁里的安排,没有分主宾,只有绝对的上下首。
即便如此,张鉴还不敢坐,直到贵客抬手示意,他才勉强斜签着半边身体搭着椅子边儿坐下来,笑容殷勤依旧。
腰肢柔软的婢女早就得到严格指示,跪行上前斟酒,她用一把金执壶,在玉杯里斟了满满一杯,并不用,倾入边上银盒。再满一杯,却用另一只小小的玉杯,回斟一点,她喝完了这杯子里的酒,将先前玉杯中的酒倾入了这一只更为美观的玲珑酒杯。
整个过程,贵客漫不经心瞧着,没有表示。但他的眼神,主要不在侍女的动作,而是盘桓于这精心筛选出来的少女面庞之上。
很好,很美,但不足以令他心动。不过,他怀着淡淡笑意暗自想,这才是名试酒侍女,已经长得不凡,这往后,该还会有不少类似的安排在等着他吧?
倒底能不能给他带来惊喜呢?这怕是很难,贵客觉着,他有多年不曾对于女色有过打从心底里起的触动了。
除了……那一个,风华绝代,人属于他、心却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女子。
毕竟,做了二十年皇帝,对于天下美色,虽还不敢说尝无遗珠,也是过尽千花了。
没错,少师府上今儿来的这位,正是当今皇帝陛下。
他以九五之尊,而亲自驾临张鉴府邸,这代表着皇帝赐予的无上荣宠。
尽管是颇有兴味的瞧着,皇帝却没有饮那杯酒的意思。太监史永利上前,示意手下打开怀抱着的一个蒲包,取出另外一套金银玉杯来。酒倒还是用的少师家酒,小黄门试酒之后,皇帝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终于开两字金口:“不错。”
张鉴不由得喜笑颜开,连连作揖打躬,简直恨不得就山呼万岁了。
皇帝不知是由于寒冷,抑或是这酒果真合他口味,一连饮了数杯。
青白的嘴唇,经过这几杯美酒浸润,渐渐有了人色。这才看出皇帝长相其实很不错,眉目五官原本是英挺的模子,只是太瘦弱了,这些英挺出现在他脸上,未免突兀和不协调。
“那么,你可以引他来见我了。”面上血色虽复,开口却还是气弱。
“是,陛下。”张鉴屏退了侍酒婢女,恭恭敬敬地说,“虽然是不错的高僧,毕竟是山野中来,没见过大的阵仗,更不会想到见着天子。等会儿如果有失礼之处,陛下万勿怪罪。”
皇帝皱皱眉:“我知道,我也想听听民间声音。还有,既然是隐瞒身份来的,你也小心点,别再口称陛下啦。”
“是,是。臣——嗯,在下会注意。”
张鉴亲自起身传讯,不多久,便见帘子一掀,一个白衣和尚走了进来。
他很年轻,大约只是二十上下的年纪。二月天气北地寒潮未却,他却是一件直身,清洒自如。
这赫然便是元州城中,空灵寺的嘲风和尚。
眉目俊雅,气质雍容。一路行来,垂眉敛目,态度不卑不亢之余,更显宝相庄严。
不过,若是熟悉嘲风的人,会发现他面部较前相比,悄然有了一些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改变。眉骨,眼梢,两腮,唇角,或自骨相,或从线条,都有变化。
他经过了最细致而繁锁的修容,乃至是削骨成型。
皇帝看着他,没什么神采的目中有光一闪,很感兴趣似的。
嘲风向皇帝合什行礼,没有开口。张鉴便在一旁道:“哦,那个,我来介绍,这位少年神僧,乃是空灵寺的澄明大师关门弟子,名唤嘲风。”
他又对着嘲风补充,“这位乃是龙爵爷,朝堂之上,德高望重。”
嘲风微微一笑,头垂得更低,掩去神情,拜道:“是,小僧见过龙爵爷。”
皇帝感到很有意思,他对这小和尚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和因此而起的亲近感。
他问:“原来,是来自空灵寺吗?”
这个寺现在很有名,已为九重所知。因为元州一事,空灵阖寺武僧忠魂埋骨,元州上下官员均因此役得咎,唯独空灵寺受到朝廷嘉奖。
“那么,元州一役中,这位小神僧在哪儿呢?”
嘲风有一怔,他没想着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撒谎,是极冒险的,他在元州的行踪不是秘密,万一拆穿了,所有的辛苦都付诸东流。
张鉴呵呵笑了起来:“好教爵爷得知,小神僧地位超然,他不参予人间事。”
皇帝有点不悦。南蛮攻打大华叫“人间事”的话,那么这“小神僧”是根本不把大华放在眼里了?
张鉴也知随口一句的理由说差了,赶紧说:“久闻澄明医术通神,不过这位圣僧云游已久,却是踪迹不定,好在让我遇见了这位小神僧,他可是青出于蓝呀!”
这才是皇帝此番便服亲驾少师府的真正原因。
他有宿疾,一年年加深,表面上虽竭力装得自然,渐渐却有了力不从心之感。每逢秋冬,他竟然连早朝都没办法上。臣子们意见很大,天天在那启奏上书,要求皇帝视朝,连说带劝,抨击猛烈的,更有指责皇帝眈于美色、废驰朝纲。
眈于美色、眈于美色……皇帝每次见了这类奏章,都忍不住大发雷霆,有一二次还动用了廷杖。龙威不谓不猛,但照样有不怕死的,仍在那里聒噪个不停。
皇帝深感烦恼,太医院群策群力,民间秘方、江湖异人也引见不少,可没半点作用。
他去岁九月后病卧,五个多月,才刚刚能起身。
信臣张鉴禀报说:上京来了一个和尚,在大慈恩寺说法,兼行医,这法固然讲得高深,医术却比佛法更彰,到他手上的病患,至今还没有不愈的。
皇帝便要把这和尚宣进宫来,但皇后等皆反对,这和尚只在上京数月,无首无尾的,怎堪便信?张鉴也说就此入宫使不得,他又谏说不如请皇上微服私访,一来先同这小和尚打个交道,二来给他信得过的臣下一次无上荣耀。
皇帝也不想整天在宫禁内,看到的不是皇后那张盛意凌人的脸,就是宠妃那张心不在焉的脸。准张鉴所奏。
今日随皇帝而来的,除了心腹太监,还有太医院院正赫连春来,暗中考察这名和尚的真实本领。
如此,张鉴一提到医术,皇帝便把小小不愉放下,道:“如此,高僧不妨给我瞧瞧,我这身子,有些太过虚弱畏寒了,可有法子改善?”
“是。”嘲风应了声,便在皇帝面前盘膝而坐,等他伸出手来。
大太监史永利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尖声斥责:“和尚大胆!”
皇帝瞄了他一眼,史永利住口。皇帝这才说:“医生诊脉,哪有不坐的道理。嘲风和尚,你不必害怕。”
小黄门跪匐上前,先设银盘,展开红缎,小心翼翼托着皇帝的尊手置于其上。
嘲风微微抬了头,但眼光并不直视皇帝,只是瞧着红缎上那只手,似乎露出一点笑容。
“阿弥陀佛,如此,小僧僭越。”伸三根手指,轻轻覆于皇帝脉门。
这一霎间,似有激流,顿时在两人指掌之间奔涌而过。
嘲风眼睛始终盯着皇帝那只孱弱、但保养得极好的手,相对于他而言,自己那三根手指里蕴着的精气和活力……只要稍稍一透力,这皇帝当场便可不起罢?
皇帝也在看着这三根手指。修长、洁净,透着说不出的力。
如果这三根手指……
皇帝瞿然一惊,嘲风已缩回了手,淡声道:“小僧冒昧,请爵爷出左手。”
皇帝没说话,换了一只手。也是很快,嘲风收了回来,眉尖微微耸起。
皇帝盯着他道:“如何?”
嘲风沉吟良久,忽抬起来头来,向着皇帝绽开笑容。
笑容很轻松,皇帝仿佛受到感染,突然心里也是一松。
“爵爷此症,以脉象所显,一般或以为乃是虚寒之疾。”
皇帝道:“难道不是?”
嘲风摇了摇头:“不是。反了,正相反。”
皇帝微有一怔,目光移向院正赫连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