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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隐约的，传来轻喝，伴以回声。

　　宗陌倏然一省，记起今夜行动的任务。两个少年人同时转首，朝着这个地底洞穴的深处望去。

　　洞底很深，但有空气，想是哪里必有气孔，所以，也有些微亮光透入这暗藏的地下。

　　就在幽幽微光的深处，两个人显现出来。前一个似乎有些拖拖拉拉，被后一个推搡着。推了两把，后面那个似乎前面走得太慢不耐烦了，干脆起脚朝前面那人狠狠来了下。

　　前面那人立足不稳，摔倒在地，这个洞是有斜度的，那人就头上脚下骨碌碌地直滚过来，一路不停，直滚到了宗陌、齐玄瑢二人脚下。

　　宗陌微微眯起眼睛。江湖人有江湖人规矩，如无深仇大恨，一般不作兴这般凌辱似地对待俘虏。

　　齐玄瑢一足点在那人身上，以停止他的滚动。

　　那人剧烈颤动着，似在挣扎，然而很明显地是被封住了穴道，怎么挣扎也无非是身体稍微扭曲了一点儿而已。

　　他募一抬头，一头黑发飞扬，露出一张惊艳绝俗的面庞。只不过这张脸此时被擦伤，红一道黑一道，额头上更有鲜血淋漓而下，大约是滚过来时撞到的。

　　正是人间仙郎张睿睿。

　　宗陌不禁轻吁口气：难怪押他进来的封霆下此黑脚，按照封霆的想法，一刀痛快宰了他才是最合心意的吧。

　　不过张睿睿此时煞是狼狈，身上衣衫破破烂烂，连耳边所缀标志性紫玉也不见了。

　　宗陌注意到这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说起来这一招还是向前世张睿睿学的，她女扮男装，其他并无破绽，只是穿过双耳，总难免为人所觉。时京中小儿娇养，有为其挂金缀玉的习俗，通常是挂个金锁玉佩什么的，但象张睿睿这样的贵家小儿，还喜在耳朵上打洞，所缀之物更贵于胸前所挂、身上所佩。宗陌有样学样，也就在耳垂上挂了枚明珠。这颗明珠在大理寺审案之际遗失了，如今看到张睿睿也遭落难，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落难中的张公子不复以往慵懒骄矜的模样，只是圆睁双目，怒气冲天。他不认识宗陌，却认得齐玄瑢。心念电转，将半年来屡屡遭受糗运——先是被人在船中追杀，自己身负重伤不算，好容易才到手的何家小姐还跳了江；养伤期间噩耗不断，何小姐下落成疑，南蛮兴兵中途而止，亲妹没做成太子妃庶妹却成了人上人；到了现在，伤愈后第一次做个小任务而已，事前想过可能会遇官兵，可能会有意外……然而谁能想得到，意外就是那个船上杀手再次出现，自己失手被擒，所有这些，都归罪给了齐玄瑢。

　　“是这人！那次我在舟中放鸽为他所见，从此盯上我了！”

　　此外，他可没忘了何元冲起初有意把他女儿许给齐玄瑢，这是他的情敌！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张睿睿顾不上打量旁边还有一个少年是什么身份，只死死盯着齐玄瑢，目中喷火。

　　宗陌问封霆：“怎么是这个人？”

　　封霆冷冷道：“就只有他，只有一个护卫，自己来送死的。”

　　他的眼神非常危险，虽然顾着大局，把人活着带了回来，但宗陌觉得，只要自己稍稍露出“问完了”的意思，封霆肯定立马动手。

　　宗陌思索一会，让封霆解开地上少年的哑穴。

　　张睿睿只管盯着齐玄瑢，其他浑不在意，猛然间感到喉间气流涌动，他可以发声了，当即大叫：“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贼。满朝捉拿于你，竟然还敢在京畿现身犯案！”

　　他人已被擒，贵家公子的气派还没消呢，齐玄瑢二话不说，掣剑在手。

　　宗陌止住了他，慢慢走到这位仙郎公子面前，蹲下身来，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以为的何小姐，不是真正的何小姐。”

　　她挡在张睿睿面前，使之无法再见到齐玄瑢，张睿睿这才清醒一些，但忽然听到这句话，睁大眼茫然。

　　宗陌又说：“那日在你船上跳江的何小姐，她不是何小姐，她姓段，段小姐。”

　　张睿睿不语，似犹未回过神。

　　宗陌紧接着说：“那位段小姐跳江未死，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发傻的张睿睿终于把这句话听清了似的，重复了一遍，由不得狂喜，“她在哪里？她——段小姐，她如今在哪里？”

　　“张公子，你若真关心段小姐下落，必须回答我的问题，让我满意。”

　　张睿睿闭上了嘴，他和封霆交手时间不长，却败得很惨，初时心内恐慌，只怕封霆为追杀他而来。擒住不杀，他心里就有了希望，听了这话，不住盘算着。

　　“你是什么人？”他嗓子微微暗哑，语气不急不徐，人间仙郎的雍然气度又在恢复起来，“我看你年纪幼小，不知天高地厚，可别做下自己承担不起后果的事而不自知。”

　　好家伙！封霆止不住一声冷笑，刚刚确定了没有杀身之祸，立即开始摆谱。这小子真是被宠惯了，自求死路的浑球！

　　谁知张睿睿又接着道：“如若你可告诉我那位段小姐下落，那么，当我父亲前来搭救我之时，我便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宗陌唇角微微翘起，这小子哪是真不懂事，他这是谈判来了啊！她要求他回答问题，就告知段小姐下落；他却表示只有她主动供出段小姐下落，在优劣转换之时考虑给予从宽处理。

　　身处困境，不卑不亢，力图从言语交谈之中，寻得生机，至少是觅得一点点进退的余地。这本来不失为一个很不错的策略，可惜——

　　他低估了面前几人，尤其是封霆对他的仇恨指数。封霆忍着没当场宰了他，已是忍到极限，哪里还容得他逞口舌之利？

　　宗陌轻轻叹气站了起来，拉了齐玄瑢一把，回过脸去。

　　紧接着，一阵阵拳打脚踢，一声声惨嚎痛呼，肉体凭空撕裂的声响，血液的味道在空气里微微弥漫开来。

　　齐玄瑢忍不住低声：“封……封师兄不会把他打死吧？”

　　宗陌摇摇头。

　　这一顿打，非让张睿睿承受不可，要不然这位习惯于高高在上的娇公子不能老实；也非让封霆出手不可，否则，他积于胸中十年的恶气，很难说会不会突然爆发，手撕了这只在他眼中不是关键的小祸水。

　　让封霆好好揍一顿，心里的怨气无论如何有了个发泄之处，他才能冷静下来，安于大计，不鲁莽坏了事。

　　顺便也让仙郎公子老老实实回到人间，不再起什么妖蛾子。

　　打得差不多了，宗陌这才回过了身，一看张睿睿，不禁哑然。

　　这位少爷如今的样子真可谓惨不可言，比刚才被封霆一脚踢进来的时候凄惨多了。一张脸肿得五官移形，那双美丽而朦胧的眼睛陷在肉缝里都找不到了，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也不痛呼了，直是出气多，入气少。

　　宗陌手指拨弄了这个少年两下：“还能说话么？”

　　张睿睿轻哼了声。

　　“想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张睿睿喘着气，半天挤出几个字：“段、段……还算数……么？”

　　他是在问，若他讲了实话，那么之前关于段小姐的许诺还算不算数。宗陌心下暗骂这色令智昏的小鬼，脸上带着漫漫笑意，却是慢条斯理的拍拍他肩，把少年痛得全身都似虾般弓将起来：“有些迟了，不过，看你的诚意。”

　　张睿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公子，请你如实告诉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昨晚，这里发生的大案吗？”

　　张睿睿蚊蚋般哼哼道：“知、知道。但我……昨日使团被屠，那摩思逃到我那里，后来才发现，掉了一枚戒指。他、他是我的好朋友，咳……咳，我就代他来找找这枚戒指。”

　　“说谎！”宗陌冷冷道，“使团被屠，何等大祸，那摩思既然没死，为什么他不来找朝廷庇护，却让你这所谓朋友夤夜冒险？”

　　张睿睿不再努力在肉缝里睁眼了，他索性上眼睛：“使团遭劫，祸起非常，如今情势不明，那摩思大人……不敢贸然现身。”

　　宗陌皱起了眉头，这小鬼满嘴谎话，可别说，他编得还真圆呢。

　　今晚没抓住那摩思，却抓了张睿睿，其实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

　　如今没有其他可靠证据指明，使团被灭一案是张家所为，那么，张家大可以找种种借口推诿过去，便如张睿睿现编的这套谎话，那摩思和张家是朋友，他由于怀疑使团被灭的背后不简单，可能与大华朝廷有关，又如何肯轻易出面？那么，委托朋友来代寻一只戒指，也不算交代不过去。

　　一旦太子说出张睿睿为官府所劫，可以想见，张家甚至会气势汹汹的来讨人。

　　放了张睿睿根本说不过去，但不放他，到时用什么证据，来给他安什么罪？

　　宗陌之前便考量过，目前此案，宜做小不做大。

　　不管使团被灭背后什么原因，她都不想追根究底，不希望此事闹大，以维护两国邦交。

　　因为，一旦双方关系恶化，打起仗来，现实情况是朝中无人，如果任由开战，足足要有三年血雨战火，万里江山铁骑下悲号。

　　就算促成齐玄瑢提前带兵，那也是一场场血仗打出来、用性命去拼回来的胜利啊。

　　维护上国之威固然重要，但宗陌就是不想用鲜血来浇灌鲜花，用人命来堆砌功名。哪怕他前世升职速度飞快，也概半是因战争之故，朝廷急需人才。

　　所以，她的初衷，是想把那摩思请来，好好谈判，那枚号令军队的戒指在她这里，把柄就牢牢握在她手上，不怕那摩思不就范。至于张家，哪怕这次顾忌到战争而放过，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整治他们，不着急。

　　可万万没想到，人是如愿抓获了，却并不她想要的人。就目前而言，张睿睿真可谓是个烫手山竽，动他，证据不足，不动他……万万不行！

　　宗陌噙起冷笑，蹲下来瞧着少年，不发一语。黑暗中，张睿睿那双被打成地包天的眼睛几乎看不清楚她的面貌，然而，面前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那冷淡的气质，那深不可测的笑容，似乎完整地传递到了他心底。

　　张睿睿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宗陌缓缓站起，淡淡地对他做出宣判：“张公子，你不老实。既然如此，你就等着付出代价吧。”

　　什么代价？……那冷冷的语意，飘荡在湖底阴湿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