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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夫人决意立威，两房的丫鬟仆妇集中起来，分作两列站着，听着她声色俱厉的训话。

　　“身为奴才，唯一的职责便是侍候好主子。主子若是有些差池，奴才就该先死！那天你们逃的逃，跳车的跳车，惊慌失措，一个个丑态毕露，不要以为我不在场就不知道！”

　　她停了一会，严厉的目光扫视堂下，坐皆噤若寒蝉。有些面若死灰，有些神情惊恐，有些泥塑木雕，也有几个面露愧疚的。

　　“小姐心软，对你们这些人网开一面，我依了她，可是你们且听着，罚俸三月期间，全部调出上房，就在原地听命，不准来去自由，私相收授，更不准交头接耳，议论是非。若是谁在这期间犯错，不要怪我两罪俱罚！”

　　寻梅垂手站在一边，微微感到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等容夫人训话完毕，众人沉默地走回自己的院子里。

　　这次事件牵连的大多是上房里一二等最能接触主子的大丫鬟及管事嬷嬷，一个个垂头丧气，相互不敢言语，气氛极是沉闷。

　　只有雨心还大大咧咧的，仿佛对于三月不能进入上房，也不怎么在乎。路上摘了一蓬玉簪，笑嘻嘻的簪在衣襟上，又簪两朵在头发上。

　　寻梅失神地看着她，雨心向她笑笑，做个鬼脸。但毕竟有禁令在身，不敢开口。

　　寻梅原先和问兰睡在一起，但受罚期间，她和雨心共享一间房，等到回了房，她才忍不住问：“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雨心笑道：“我没有开心呀。但这不过就是三个月嘛，我又没做啥错事，过了三个月，自然还回到小姐那里，也没甚么可愁的。”

　　寻梅冷笑道：“你说得简单，夫人发了话，就是起了疑心，认定咱们这些人不能好好侍候小姐。过了三个月，能不能回上房还未可知的，没准便被发配到其他地方了。”

　　雨心一呆，大眼睛骨溜溜转了两圈，笑道：“我不信，小姐不会抛下我的，你也别瞎疑猜了。小姐遇上危险，我们没有危险，本来就是咱们的错，挨点罚也没什么。”

　　寻梅冷笑：“呵，我可是忘了小姐素日就特别喜欢你。也难怪，这么会说话的，谁不喜欢呢。”

　　她恹恹和身在铺上睡了，半晌不动，眼睛瞪着天花板，一瞬不瞬。

　　雨心挨过来，凑着她的脸往天花板上看：“没有什么东西啊，寻梅姐姐，那有那么好看咩，你看了半天了？”

　　寻梅一声冷笑，半晌道：“雨心，我二十岁了。”

　　雨心忽闪着大眼睛笑道：“我终于明白姐姐的心事了。姐姐早已经说定了婆家，眼看年底要放出去了，姐姐是担心失掉了一等大丫鬟的身份，被婆家看不起。再者，也是担心因为有了这个事，出去以后在门上找不到好差事吧。”

　　寻梅无声笑了笑：“小鬼灵精，你多大点岁数，懂得倒多。”她脸一歪，似乎是在流泪。

　　雨心自然是鬼灵精，懂得多，不然，前生何云烨女扮男装出走时，房中十来个丫头，也不至于单单看中雨心带走。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雨心服侍得好，而是何云烨的心意，她最能领会。

　　雨心想了想道：“不会的啦，寻梅姐姐别害怕，我跟着小姐虽然不如你久，可是小姐外冷……”

　　她顿了顿，何云烨最近两天看着她那爱怜横溢的目光如在眼前，顿时觉得很心虚，这个样子，怎么也算不上“外冷”吧！

　　“呃，那个内热，小姐心很好的，她不会亏待于她有功的人。寻梅姐姐你从小姐五岁起就服侍小姐了，整整九年，就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她不会亏待你的。”

　　寻梅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弧度，心里想着：“若是于她无功劳，也没有苦劳……反而有其他呢？”可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了。

　　两人不再说话，雨心自顾自忙忙碌碌的，这个房间是寻梅的，她临时迁到这里，要住上三个月，当然有好些东西要整理。

　　寻梅百无聊赖，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雨心趴在她身边瞧了半晌，确定她是睡得深了。

　　于是在寻梅身上一拉一扯，把她佩戴的那只日前何云烨人手一只赐下的香袋子扯下来，自衣襟内另外掏出个香袋，两只香袋一模一样，她手脚灵活的替寻梅换上了。

　　寻梅睡得并不安稳，渐渐进入汹涌黑色的梦潮。

　　梦里，有那辆突然散架的马车，那匹受惊的马。小姐坐在被疯马带出去的那半边车子里，神色不变，只冷冷地抬起头来，深深地盯住她，意味深长……

　　“你服侍我九年，我待你不薄，何故欲置我死地？”

　　接着，是容夫人雷霆之怒：“贱婢害我女儿，把她拖下去！打！活活打死！”

　　她大叫一声，惊坐起来，一头脸的汗。

　　雨心被她惊醒，迷迷糊糊道：“寻梅姐姐，你做噩梦了？”

　　寻梅在床上颤抖着不语。

　　这一晚，被看管起来的丫鬟仆妇们大多睡得不安宁，并不只有寻梅一个。

　　待容夫人将此事收拾妥当，该罚的罚，该驱的驱，府内看似渐渐平静下来。这一天，容夫人收到了一张拜帖。

　　拜帖是总督府送来的，总督夫人尹氏携儿女求见。

　　容夫人收到拜帖，心里已大致猜到怎么一回事。

　　这两天，齐府上送礼问询络绎不绝，就没有断过，都是对意外表示歉意和慰问的。

　　这事按理来说，与齐府关系不大，但容夫人明白这种特别殷勤是事出有因的。齐玄瑢英雄救美，相赠至宝紫云丹，这事已然传遍元州城外，大概齐家少年有心了。

　　不过对于这一点，容夫人表现得颇为冷静，她先是客气应答，后又还厚礼致意，说明何家非常感激齐少将军的救助，所谓大恩不言谢。

　　显然这种暧昧的表示并没让齐家打退堂鼓，等何府上风波稍过，他们干脆以看望世侄女的借口上门来了。

　　容夫人当然说请，特开了正门，欢欢喜喜把尹氏夫人及其一双子女迎进来。

　　两家虽有来往，但只是一般应酬，多数在张家寿宴李家席这等场合相见。尤其是齐玄瑢，学成归来方半年，容夫人从未仔细打量过他。

　　少年着捻金挑线薄罗长袍，默默跟在母亲和姐姐后面，那天所受的伤早已不再厚厚包扎了，身姿挺拔，如玉树般辉光照耀，黑色眼瞳沉静得有如千尺深潭，唇边却噙着温雅笑意。见容夫人目光扫视，含笑欠身。

　　容夫人轻轻倒吸冷气。

　　元州城少年儿郎，容明玠风仪出众，张家的嫡长子睿睿，小字仙郎，个中翘楚。而齐玄瑢走得是另一个路子，眉目清冽轮廊分明，别有一番英挺气概。

　　又看齐玄玥。姊弟两个相貌有几分相似，女孩儿的身高，不如其弟，但在同龄的孩子中间，也算是极为高挑的。大概是从幼习马舞剑，骨骼生长较他人为快。

　　尹氏夫人并不是齐氏姊弟的生母，她是续弦，性子直爽，说话绝不绕弯，两三句点上正题：“世侄女途中受惊，听说这两天身上都不大好，不知如今可大安了。”

　　容夫人忙笑道：“早好了。说起来还没谢过少将军相救之恩呢。我让人叫她出来。”

　　尹夫人道：“不必不必！我特意前来看望，怎么反而让世侄女劳动。她想必行动还是有所不便，还是我去看她的好。”

　　齐玄玥也跟着凑趣：“听说何世妹蕙质兰心，她布置的园子乃是一绝，侄女也想见识见识。”

　　何云烨身上确实还带着伤，这两天都没出中门。容夫人原也就是客气一句，站起身来，笑着道：“如此，就却之不恭了。”

　　她让容明玠来，在花厅陪着齐玄瑢。

　　齐玄瑢还没成年，若是让女儿出来拜会，见一面无妨，跟进内园，就不合礼仪了。

　　齐玄瑢只得怅怅然。

　　他今天来，是专程在容夫人跟前露眼，无法见到何云烨，早在料中，但依旧是不甘心的。

　　白日里何云烨依然歇在水榭。

　　早有丫头报了前边的情形，何云烨不为所动，依然气定神闲地看书，直到容夫人一行三人的身影都能望得见了，她才搁了书，云从挑了帘子，她静静站在帘下等。

　　这一日阳光遍地，但水榭四周有回廊，在大太阳底下走来的三人瞧着她，便有一些些晃眼，只是见着纤细条条的形容，很是单薄。

　　尹夫人微微一皱眉：这孩子虽是还未及笄，可这模样，也太纤细了吧，这个身板，只恐将来不好生养。

　　何云烨在家中，只着常服，雪青色滚雪家常纱衣，倒是一头好发，漆黑乌亮，随意挽了慵懒髻，耳侧双绺垂发作少女妆，斜插水晶簪，甚至连耳环也没戴。

　　尹夫人心里又嘀咕：太素净了，眉眼倒是好眉眼，但这种简静到了极致，不是富贵繁华之相，只恐不能旺夫……

　　齐玄玥若是知晓她母亲转的这些念头，大约要抚额长叹。

　　尹氏是从前尹夫人的堂妹，一堂三千里，其实关系比较疏远，前头的尹夫人去世，尹家既不愿失了齐家这么一个簪缨大族的靠傍，又不欲令才出生的一对双生受委屈，想方设法，就找出个家道中落的远房堂妹嫁过来。

　　这位小尹氏性情直爽，没安着什么坏心，她明白能有这门婚姻纯系沾已经没了的堂姐的光，也就全心全意做了齐氏姊弟的继母。她自己陆续生了二子，还有庶子女若干，但对堂姐留下的一双儿女始终掏心挖肺，光荣的、趁职的、甚至是超额的完成了尹家让她嫁过来的用心。

　　齐氏姊弟对她也还亲近，但她的见识和眼界，齐玄玥可不敢拍胸给她这位继母作保山。

　　不过，就连她也看不全这里每一件装饰的出处来源，只是感到走进这水榭，清凉扑面而来。案上呈着冰块，但这清凉之意仿佛又不似纯系冰块所带来。

　　这种清凉里，还带着一股脱俗离尘，仿佛走进水榭，便走入了天阙天宫，决非区区几块冰就能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