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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在湖底下的密室里凝滞而缓慢的流动。石龛间一枝油灯,光线影影绰绰地投于地下,摇曳不休,是密室外的湖水,透过气窗洒下的影子。
宗陌坐于地下,身畔是人事不醒的齐玄瑢。
齐玄瑢的身份被嘲风叫穿,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听见了,——还幸亏那时张家的人已经先退了,否则,事情更加棘手。
她虽以雷厉风行的态度不容任庭垚仔细思考而去干他的“正事”,然而以齐玄瑢的身份,她肯定无法带他同往京都内城。
只能还是回到这个密室中来,她一个人哪怕是用拖的也拖不动昏迷少年,虽然气恼于神黎,只得仍旧让她先安置好了齐玄瑢,才继续追上去时刻留神着那个极为重要的人证那摩思。
宗陌有些烦闷地以手指按压额心,转头看向少年。
那盏油灯的光若有似无,只能隐约见着他苍白中带着黑气的面颊,她望了会,伸手笼上他的眉头,试图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却是无效。
少年那样的不开心。即使昏睡之中,他也不开心。
家破人亡,父死母囚,这少年背负了绝大压力,未料来京巧遇着昔日红颜,他原是很欢喜的,然而,她对他不假辞色,只把更多的压力抛给他。
“齐玄瑢……大哥,”她低低唤他,“阿瑢……”
终于唤出了前生习惯的称呼。前生他是她的未婚夫,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将她当做恩人,当做恩师,只因是她解救他于草莽,是她让他有机会出人头地。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做宰执做得入迷,也压根儿不计真实身份,那是真把他当她的门生弟子来看待。一个叫“恩师”,一个唤“阿瑢”,倒也相得益彰。
然而婚后,每唤一声“阿瑢”,都似有尖冰利刃,在两人间生生隔开。终至反目成仇,她再不唤他一字。
“阿瑢。”她慢慢地唤着,一向坚忍的心里,柔软动摇得便似那湖水摇曳的倒影。
宿命之轮已然启动,他正在一步步走向命运安排给他的远方,而她,而她……明知这一切,却不能阻,不想阻,不忍阻。
“阿瑢,我们从头再来,从头再来。这一世,你不要再做那样的事,我亦和你平等共见,相互依存。你说好不好?”
少年当然是毫无反映。
宗陌咬了咬牙,把那只让任庭垚眼红不已的顺袋儿再次解下来,从另一边鸟形口里,取出一把小刀,和一只红木钿盒。
打开来,是一排排制式不同的金针和银针。金针实心,银针镂空。
齐玄瑢总共受了三道三伤口四种毒。最开始抱着她滚开那时千钧一发,他没能躲闪开嘲风射出的一枚骨花,其后单手与嘲风一击,左膀被刺伤,而嘲风的兵器同样淬以剧毒。出其不意吸入神黎毒雾之后的他已堪堪到了强弩之末,却还再中了一枚透骨钉。
这几道内外伤,都还不要紧,最头痛的还是他所中之毒。嘲风那毒性极是猛烈,之前那摩思所服的解毒丸,也不过是延缓其毒性发作而已,更遑论齐玄瑢一样的毒,连中三次。
神黎毒雾乃以九黎遍布的毒虫所致,若不能及时对症祛毒,怕后来就是服了解药,也会遗祸无穷,给他身体带来不知名的损伤。
她先将几处暗器□□,初步处理一番,他竟全然一无所知,显是伤口早已麻木。
其后用小刀划开了他胸、腰、腹,至肩、肘、腕、乃至膝、踝等各处衣物鞋袜,交错下以金银双针,或旋之通其经脉,或以镂空银针拔毒。观其情形,另喂其药。
齐玄瑢最初只是昏死,暝视间只觉得全身涨痛难言,轻哼出声。
宗陌俯于他耳侧,柔声道:“别动。阿瑢,你且忍着,莫要动。”
——阿瑢?
他昏昏沉沉听见这样的称呼,恍如自最深的梦境里延展出来的陌生,却又熟悉得惊心,辗转延宕于他魂魄之间,隆隆垂响于天地之间。
他忽然感到愤怒,感到痛楚,天地茫茫,只得他一个人,一个儿孤零零立于穹庐之野,暗夜无尽,他连自己的身影都找不见,抓不到,不知自己的五脏六腑、三魂六魄,俱失落在了哪里。
“不——”他喘息着艰难吐出,“不要!”
他有些儿惶恐,有些儿伤心,却又带些儿难以齿启的耻辱,“不要……离开我。”
宗陌咬住下唇,没有说话。双手却是坚定无比地挟针刺下,毫不动摇。
他慢慢失去知觉,再一次陷入彻底的死寂之中。
施针需得位置准确,力道适中,除施针过程中排除外务心志坚决而外,更考验的是施针者的体力。宗陌素来养在深闺,即使近半年来的奔波,也未尝受到什么风雨侵袭,若非她有过上一世经验,心志之力远过常人,支撑着行动不衰,不待一轮完毕,早便已中途废止了。
然而,一轮仅是将毒性归拢,暂缓其势发作。齐玄瑢所中毒性既强,他又是于激斗下血液急速流动中的毒,那毒性早便分散往四肢百骸,因无对诊解药,体内任何微小的经脉都随时有可能隐匿未净的毒性隐伏。
他还需要第二圈、第三圈……乃至更多轮回的施针救治。
宗陌明白,以自己的体力,不可能支撑完那么多次轮回。中途废止,其害更深。
微微咬牙,陡然挟了数根金针,于他心房处,接连下针。顿时,齐玄瑢原来被兵刃破开的肩伤处鲜血涌出,微光之中,那血液带着沉沉的暗色,伴以一股腥恶之气。
只一会会,血已不出,肩口到心脏那边隐隐有黑气涌现。
宗陌低下头来,将口吮在他伤处,用力吸出毒血,吐于地下。
吸几口,她便用金针重新催一遍,然后再以口吸出毒血。
如是反复多次,肩头再也无血涌出。宗陌给他包扎完伤口,一阵天旋地转,不觉伏在他身上,沉沉昏睡过去,手指仍旧缠在用以裹伤的衣条之间。
她不知睡了多久,全身麻木,似乎也像是中了毒一般。而沉沉的梦中,恍惚有着血海涌动,无数人的哀嚎,怨魂在其间飘荡。
“你明明知他要早上一世老路,还是一意孤行护他周全?”
仿佛,便有这样的质问,声声于耳,于心。
但她累得不欲动弹哪怕一根小指儿,更不欲分辩。
若他执意重复上一世老路,那么,让他所有的雷霆手段,对着她来就是、对着她来就是。
她不愿再做选择了,太累,太累心。
听得有人在轻轻唤她,抚摸她的头发、面颊,以至……
宗陌瞿然一醒,坐了起来。
“啊哟!”
宗陌迷惘转头而望。
地下密室中透露的光线铺陈开来,虽还伴以湖水荡漾,然而明亮得多了,这已是天亮。
却见齐玄瑢抚着下巴,按着嘴唇上的细小碎纹,一脸的啼笑皆非。
宗陌嘴角抽了抽:“你在干什么?”
这话问的,似又有疏远之态,然而齐玄瑢满心欢喜,一迭声只道:“没有,我没做什么。烨妹!烨妹!”
激沸在怀,他却只是表达不出来。宗陌低头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手,按住脉门。
“我看看,还有没有余毒?”
“不会有了!绝不会有!”齐玄瑢嚷道,“烨妹,若非你替我吮血疗毒,我必是好不了啦。”
宗陌嫣然一笑,宽心放开了他:“才好些,又贫嘴。”
敲了记他的额头,“以后不许你咋咋乎乎将身冒险,记得?”
齐玄瑢笑道:“不怕。反正有你,烨妹你在这里,什么都难不倒你的。”
说起来,他这次鬼门关上打转,还是由她而起。宗陌是心有不舍,要他以后不再为她冒险,他却不在乎,哪怕再有危险,反正也有她救。
两人心意相通,忍不住相对微笑。
宗陌的昏睡,只是一时脱力,醒来就没事了。齐玄瑢中毒初愈,仍然不大便于行动。
然一夜忙碌,此时天明,两人都感腹中饥饿。
齐玄瑢这几个月都躲藏于此,自然备有干粮食物,遂指点宗陌存于何处。
前两天把张睿睿当成人质关在这里,宗陌只逗留了短暂时间,没顾得上打量湖底下的这间暗室。
此时天光既晓,宗陌左右无事,一面走向齐玄瑢所指点东南角上,一面打量四周。
这间密室形制颇大,呈不规则型,以宗陌所知,有数个不同的出入口。那天她同齐玄瑢一道摔下来是一个入口,自假山直下,底下有一块状若牛皮之物垫着,能把那上面堕下之人接住而不受伤。张睿睿被封霆一路踢进来的,那是另一道入口,是一道长长斜坡。
除此而外,四周壁以奇石,有的形若床具,有的似天成储具,还有几道散落独立突兀的岩石,未知其用。
西北角上,则是一个精钢钉入石壁的牢笼,这也是整间密室唯一能看出来以人工所建之工程。
齐玄瑢躲藏于此,携带之物非常简单,只随便在空地上铺了一层稻草,他的旧衣和鞋子在附近零乱散放。
想他自小锦衣玉食,一朝沦为钦犯,这段日子,颇是吃了些苦头了。
然而这个念头方自起来,等到宗陌在东南角形似天然橱柜那里拿到了所谓的“干粮食物”,飞快就把什么“你受苦了”之类不该有的怜悯之情全然抛诸脑后。
那是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食盒,打开来,上下分三层,第一层是是饱腹干点,胡饼、毕罗、拨鱼儿、糕团、泡螺等不尽数,还有鹿脯一类辅食;第二层各种茶果蜜饯,琥珀饧、胶枣、梨条、荔枝膏、芥辣瓜儿等。第三层。最下一层,是几只密封的小罐儿。
宗陌狐疑的回头瞅瞅:“这些是什么?”
齐玄瑢有点不好意思,低声回答:“饮品和酒。甘草汤,雪泡儿,白醪凉水。”
宗陌眼光一扫,看见了旁边搁着的一座甚为气派的插山,忍不住道:“我以为你在这里受苦。”
“怎么不是呢?”齐玄瑢不服气,“我一日三顿都吃那些干粮糕饼,都腻味了,天气愈发热了,带馅儿的我一样不敢存。”
——若非亲眼所见,宗陌倒是忘了,其实齐玄瑢对于生活品质要求颇高,至少也不下于她。但她是对生活中各种细节都很在意,他则更重奇珍大件。
要不然,前世那些奇绝珍宝,他都是怎么一样样搜罗来了给她的?
两个少年,你眼看我眼,愉快地轻轻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