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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陌在书房里，面对着封霆。

　　宗陌素喜朗拓，这间书房是他精心布置，宽敞明亮，较元州家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白天，阳光晴好地铺满了大半个房间，宗陌几乎是懒洋洋地握着一轴书卷，斜靠于榻上，姿态十分惬意。

　　然而面前这个疤面男子，丝毫不为阳光所染，依旧浑身上下，充满了冰冷和黑暗的气息。

　　“你如今气息不外泄，不愁栖霞山找上门来，还要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做什么？”宗陌不满地说，极好的心情，长久面对这男子也不免低落。

　　封霆沉默以对。许久，他沉声道：“你没经历过家破人亡，我的妻子被人杀戮，一尸两命，我，是她念了血咒，从血海里把我捞出来的……”

　　随着他低沉阴冷的语声，似有一股阴风，在偌大明亮的空间里，缓缓吹过，吹得人心胆寒。

　　封霆重新出现于宗陌面前，带着重伤，而且七日草药过期，他又时刻有了被追杀的危险。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相当背信弃义之事，不需要更多交涉，他就主动交代了失踪去向以及失踪背后的一些深层原因。

　　封霆自承，他是栖霞山灵武真人首徒，而且是因为天赋出色才被破格收取的。栖霞山受朝廷晋封，灵武真人虽不授实权，却无论在山上、朝堂上、抑或是江湖中都具有神圣的地位，所以他这样一个身份，毫无疑问也预示着未来灿烂似锦。

　　他感念师恩深重，也总是怀着一腔报效师门的热血，有着相当宏远的志向。

　　成人后，因机缘巧合娶了栖霞山下人家的女子贺兰静雅为妻，妻子温柔美貌，也有着不错的武功，夫妻俩情趣相投，堪称知己，他对这桩婚姻极为满意。

　　惨剧发生在成婚三年后。那一次，他被派往山下执行任务，圆满完成任务满心欢喜的归来。因妻子在他离开时告诉过他，已经怀有身孕，他便没有连夜向山上报到，而是急匆匆先行回家，期待着给妻子带来惊喜。

　　可是惊喜，变成了惊吓……甚而是难以想象的惊痛和悲惨。

　　他看到的，是怀着五个月身孕的妻子被一群人围攻，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他怒极出手，却立时陷入了另一场噩梦：参与围攻的人，个个与他一脉相承，他们都是栖霞山的同门！

　　他武功虽高，却不敌这许多人围攻，渐渐落于下风，那时他的妻子从昏迷中醒来，咬破中指念出血咒，保护丈夫逃脱，栖霞山同门大批倒下，她却也因脱力而当场死去，一尸两命。

　　即使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封霆却还是没有逃脱追捕。因为师父灵武真人出面，他傻乎乎地信任着师父，从而失手被擒，关在后山石牢，十年间受尽酷刑。

　　“他们相信静雅一定和我说过些什么……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她倒底是什么身份，我甚至从来不知道，静雅会掌握着那样反噬自身的邪道血咒……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她爱我，那邪恶的血咒她用来保护我。她临死时，什么也不对我说，只望我逃出天罗地网，幸福为是。是我对不住她，居然又去相信别人，十年间把自己搞得生不生、死不死。”

　　“你后来怎样逃脱？”

　　“那是十年以后了。有一个人……”封霆说的时候，自嘲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想，那一定是栖霞山安排的，他对我说，静雅之所以惨死，是因怀疑她盗窃了栖霞山至宝火玉玦……”

　　宗陌当时听见，忍不住轻声惊呼，从而打断了他：“火玉玦？”

　　封霆冷冷朝他望来。宗陌立即恢复正常，“你接着说。”

　　“我明白了，静雅的身份确实有疑，如果、如果我在当时得知，也许还会有些在师门和妻子之间为难。可当我明白这一切时，已经过了十年，十年间惨苦无尽，我对栖霞山再无半些感情。然而那人告诉我，静雅暴露得奇怪，她虽然生来就必须是那个身份，但事实上，一直都隐而未发，她没有做过什么。所以那人怀疑，真正盗窃火玉玦的，是她这身份的幕后主使，此人当在元州。他告诉我，即使我屠灭栖霞山，也不能算彻底为妻子报仇，先得查明这背后一切，是这幕后之人暴露静雅身份，我杀了这幕后之人，才算报仇。”

　　宗陌眉尖微耸，有些恍然。还记得前世时，封霆一系列霹雳般的报复行动。太子少师张鉴被诛九族，是他经手主办。当时宗陌化名容明玠身为宰相，即使认为张鉴及几个主要党羽罪当该诛，但连诛九族委实也太狠了些，只不过，齐玄瑢和封霆同一阵线，他们握有军方力量，最终没能挽回这个结局。

　　那么后来，是什么使得齐玄瑢与封霆最终决裂了呢？宗陌大抵也是想到了，封霆那时确实对道教表现出了异常残忍，铁腕手段让人惊恐不安，大抵最后还想朝栖霞山下手，但齐玄瑢也同样出身栖霞山，肯定无法容忍他这般行为，于是这对亲密无间的师兄弟决裂开来，封霆眼看报仇无望，即弃齐玄瑢而去。

　　如果宗陌记得没错，那时她一缕游魂在世间飘荡，也曾听说栖霞山终究在连续诡密死亡事件后衰败下去……

　　宗陌深深吸了口气：“于是你就到元州来了，你查到了什么？”

　　“那个释放我的神秘人，并未明确告诉我要在元州找谁，只给了我一个线索：寻找当初朗月国后人。”

　　“朗月国后人？朗月国不是覆灭百年以上了？”

　　“没错，朗月国虽然覆灭，可它的后人从来也没放弃重建机会，我在元州寻找线索，很快把目标锁定在张、齐两家，至于你们何家，虽也是元州大户，但以清贵著称，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异常。齐家掌握兵权，可也没有异状，只有张家……嘿嘿，他们在元州着实嚣张，不须细查就可发现无数破绽，直是反心昭昭，可仗着元州的地理优势，天高皇帝远，这一切都不为人所知。”

　　宗陌不禁有些哑然。若是寻常人听见“反心昭昭”这四个字，必然大惊小怪，但他是早已了然经过的人，当然不致于。而且在马车失惊那会，她也发现了，张家竟早已把触手深入元州各个方面，她还曾疑惑，这种反心，起得毫无道理，这张家简直就象是生而为造反一样。

　　原来，他们是朗月国后人。

　　宗陌不禁冷笑一声，低斥：“痴心妄想。”

　　“但我找到足够证据，也足够确认张家一直是遥控贺兰氏的幕后主使人时，张家忽然举家北上，去选那个什么劳什子太子妃去了。我却被尾随而来的栖霞山和齐玄瑢盯上了，并且身负重伤，不得不躲入何府后园——那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宗陌问：“那么你前次不告而别，就是因为发现——”

　　“对，发现了张睿睿！他出现在法华庵！”封霆咬牙切齿地说，“张家是幕后主使没错，但张睿睿还年轻，却未必是张家主控秘密及行动的人，若能杀了他，既能泄我一点胸中之愤，又可以给对方下马威，真是最好的选择。我选择了在江上才出手，可是张睿睿身边的狗真多，我没能杀得了他，还——”

　　还又一次挂了重彩，又一次奔逃如丧家之犬。宗陌嘲笑着掠过他的身上，不想给他刺激，没说什么。

　　封霆再次找到宗陌，心境又有不同。这次，不但是为了宗陌可以帮助他隐匿身形，完美摆脱栖霞山的追踪，更是有着比从前更切实的打算，——他要投靠宗陌。

　　虽然宗陌本身处境也极危险，她明明就是个逃婚在外、犯下欺君大罪的小女子。然而，封霆也从她身上看到一系列的可能性。

　　封霆已经看得很清楚，自己的仇家来头太大，栖霞山乃皇封之山，道教权威，张家权势如日中天，仅仅靠着自己，他决计无法报仇。

　　但宗陌，却是一个能使奇迹发生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莫名的信任对不对，但眼下，宗陌无疑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有力凭依了。

　　宗陌起初没有表态，想了一会，问：“火玉玦倒底是什么？”

　　封霆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只知和朗月国有关，朗月覆灭之后，一直由栖霞山保管，它见不得光，却是朝廷重物。一旦朝廷获知火玉玦丢失，势必会降罪栖霞山。”

　　宗陌就此不再问了。两人达成了协议，宗陌需要用最短半年的时间，才能为封霆调配出真正的解药，以解他体内蛊毒。而封霆报答的方式，就是在报仇之前，为她所用。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很公平的。封霆的报仇绝不是那么简单，所以不愁他为宗陌所用的时间太短，而且从某些方面来看，两人的目标是一致的，他们都要对付张家。

　　此际，在封霆又一次以阴冷的声音说出丧妻之恸时，宗陌有个冲动，很想告诉他：你有过血海深仇，可知我经历过什么，我父母如今虽在，当年却是……血流长街，满门屠戮殆尽。

　　他当然没把这话冲动到说出口来。那是前世之事，他今生，生存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绝对阻止这样的悲惨再度发生。

　　但这会儿，封霆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不以为然，于是，又加上一句：“黑牢十年，暗无天日，生不如死。”

　　宗陌终于放弃了劝说他“光明”起来的意图。

　　在黑暗里掩埋太久，在鲜血和仇恨里浸淫太深，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寻找光明的能力。

　　慢慢来，不着急，还有的是时间。宗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