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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明玠把一个香包放在桌上,淡淡道:“寻梅身上的香包,你嘱咐我的,我拿来了。”
“多谢表哥。”何云烨微微一笑,不接,“雨心,拿到水边去烧了,用土埋了。”
“这是有毒香包,”容明玠盯着她道,“挂在身上,会令她精神恍惚神智失常对不对,倒底是什么?”
何云烨道:“夹竹桃和洋金花提炼出来的花粉,接触久了,多眠多梦,智力低下。但毒性不大,并不能严重到影响人的行为,主要是她自己心里有鬼。”
容明玠心情复杂,论文章造诣,诗词歌赋,他未必输给何云烨,但论起旁学杂收,可就远远不如了。何云烨会制香,并且能调用秘制香以达到某种目的,这种怎么也不该是一下子就能学会的,竟不知她何时学习并且掌握。
何云烨微笑,不能告诉他这是上辈子做官后,曾被政敌下过毒,她才学起来的,苦学半年方窥入门之径,如今也还有进步的余地,确实不是一下子学会的。
“寻梅怎么样了?”
问时,眼色微有黯然,她五岁时寻梅过来服侍她,一直都是很经心的。若不是醒悟到马车上所坐方位是寻梅一手安排,她还未必疑到她。
虽然案情大白,依旧不免唏嘘,寻梅会为了添厚嫁妆铤而走险。
自己明明是想等她嫁时厚礼相赠的,难道她留给下人们的印象竟是这般冷淡寡情?
容明玠叹道:“自然是死了。进了衙门,咱们又是打算息事宁人的,她哪里会有第二条路,进去的时候几乎已经没出气了。王胜保则不然,听说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常长史把这些话捂得死死的,我暂时打听不到,也不用打听,多半指责张家不救。”
何云烨斜睨着他灰败的脸色,微微冷笑:“看来表哥并不满意这息事宁人哪。”
容明玠摇了摇头,意兴萧索,并不想多分辨。
“张家有什么动作?”
“两件事。”容明玠强自振作。他心里有人这是一回事,但眼下是别人家直接欺上门了,而且直接出手便是害命,手段过于毒辣,何家必须反击,表妹做的,也不算过分。他不姓何,却是何家一分子,如今姑父和表哥都在外,何家只有他一个年长男丁,这些事情他不管就真没人管了。
“一是疑似把安排在咱们家的暗线都收了。府里暂且没有动静,但咱们产业那边,已经有人请辞,当然我也会追着线索继续查,不能叫有些人蒙混过关了。还有一件事,也就是刚才,黄昏时分,他们把那位罚到尼庵静修的二小姐张媛媛悄悄接回来了。”
“哦?”何云烨微微皱眉,“这是对张姝姝的惩罚。他们家对于东宫还真是势在必得。”
容明玠眼色一片黯然。
何云烨轻叹口气,柔声道:“表哥,辛苦你了。”
容明玠只觉满心苦涩,低声说:“这都是我应当做的。”沉默了一会,问,“表妹,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什么?”
“张大小姐起意害你,她所使用的线人,并非临时买通。王胜保两年前就来了,间中买通了寻梅,或者还有其他人。因此,那事方能做得如此机密,且盘算精准。可我想不通,这些线人早就埋下了,从今天张家的行动来看,还不止王胜保一个,张家何故对我们用此心机?他们安排这些眼线,有什么用?”
何家上代官至副宰相,这一代更是一门双进士,可称满门清贵。
然而,即使曾位列副宰相,祖荫不及身,始终不是朝廷核心集团人物。单是一个元州大户,有什么值得张家如此做的?这背后藏着什么秘密?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啊。”何云烨微蹙眉头。
这种疑惑是从上辈子就开始的,张家通敌,这个事实俱在,不容诋毁。但是为什么通敌?她没能找到合适解释。
如果说是因为张姝姝难产而亡,张家怕失靠傍所以通敌,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张家的里通外国明明已经安排埋伏了很久很久,张姝姝权势最盛时,恰是张家行为最猖狂时。但倒底是出于何种缘故?
造反,总要有个充足的理由。
比如家族受害,就象上一世的齐玄瑢,满门抄斩被迫逃亡的时候,就已经埋下未来反叛的火种。
又或权势过大,偏居一隅已满足不了野心膨胀,但张家起势不久,但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理论上,理应极力巴结朝廷攫取更多权势才对。可从后来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攫取权势固所需,但无论张姝姝是生是死,是否位居皇后,这个反,他们是一定会造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预先做足通敌叛国的准备?
这个答案,目前何云烨还给不了。
目视着少年怏怏离去略显孱弱的背影,何云烨苦笑着摇了摇头。
容明玠心里不好受,她明白。但容明玠至今为止的反映她还算满意。
上一世,容明玠是个除了读书几乎世事不明的小小书生,爱慕上一个女子就走进牛角尖出不来,最终郁郁而亡。
这一世,虽然不能挽救他的痴情,但至少先让他看清楚了心上人的真实面目,又借着这次的机会,提前历练直面现实。
这样的话,他不至于再会单相思到药石无医的地步了吧?
这一晚何云烨没有回澹怀堂,依然留在白天的水榭。
夜来装点华灯,灯明如昼,隐隐绰绰的水雾宛若云气,衬得水榭仿佛琼阁瑶楼。
渺渺琴音,缓缓奏起。弹的是一首古曲,曲声古拙,琴声临波越水而去,意甚悠远。
“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她弹的极慢,极是耐心,第一遍弹完,第二遍再弹,所有韵律节奏便都慢了一倍,足足花了双倍时间才弹奏完毕。
第三遍再起,更慢了。
但即使是一遍遍把节奏拉到极缓极徐,初听和原曲曲调无异,却没有在漫长的音节失去五韵,多出的韵律,往往符合节拍,与整支琴曲浑然一体,显得意境越发悠长。
这一遍琴声将将结束,便听到有人轻声一笑。
浅色衣裳宛若一片轻尘般,飘落下来。
看到这个人,何云烨眉宇间瞬时一片舒展。
苏伶含笑向她微微欠身:“如果我不出来,小姐是打算一遍遍这么弹下去,而且每一遍都会更慢,更拖人脚步?”
这首古诗是作为饯行之用,诗中夸赞了客人温雅知礼的好品性,主客间相见欢快融洽,又表达了主人恋恋不舍相送并祝福的情形。
但何云烨一遍遍弹,就是留客的意思。
咱俩还没谈妥,请勿离去。
何云烨微笑着道:“苏使心软,第三遍就出来了。若是再慢下去,我都不知怎么弹。”
“我不信,小姐让我吃惊之处太多。”苏伶看着何云烨缓缓走到水榭廊下,目中情绪翻涌。
何云烨亲自卷起绡纱帘:“夜来掌灯候君驾,苏使请进。”
桌上一把山光水色翠绿方壶,两只翠竹小杯,何云烨执壶,向两只小杯里斟满,满室馨香顿时铺开。
“好香。”苏伶闻着道,“难道这是酒?”
“果酒。元州炎热,少有烈酒,但瓜果众多,是以果酒盛行。沉了冰,才取出来不久,喝着不显燥热,也不嫌冰口。”
苏伶把碧竹小杯在指间转动,那酒液的颜色与杯子大致相同,在灯光下折射出琉璃一般的迷幻。
他笑道:“我在客栈也喝过当地果酒,和这个没法比。不过看过何小姐几番手段,我简直不敢放心喝你的酒。”
话里有话,意指何云烨诸般手段,都教他看在眼里,何云烨笑道:“但喝无妨。我讨好苏使尚且不及,怎敢怠慢?”
苏伶笑道:“给那丫头用的只是小技,不足为异,可是令一匹粗壮疯马于倾刻间倒地,说实话,小姐那个香包我带回去,翻来覆去研究好几天,倒觉得有点出于宫里的一个路子,但还不及小姐用得精巧。”
他徐徐道来,微微尖利的嗓音,配着低沉的语调,有种不太和谐的尖锐,仿佛刀片轻轻划拉在绡纱之上。眼睛带着笑意,但灯下璀璨,竟尔凛凛有寒光。
何云烨的制香之法学自宫中,多经改变,还是被他认出来了,她脸上声色不动:“空灵寺的澄明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承蒙大师不弃,我拜在他门下。苏使猜错了。”
澄明会医,名气大得很,几近半神化,苏伶随便打里一打听便是。反正这个和尚业已云游,何云烨并不介意把他全神化。
苏伶盈盈含笑,并没有纠缠于这个话题,举起酒杯啜了一口,又问:“若我没有猜错,小姐最初怀疑的是齐家,是何故及时把注意力转向张家?”
齐玄瑢英雄救美,出现的时机实在巧合,而且后来齐家急于求配的行动也似乎隐隐在证明,这场意外就是他们做的,造成一个事实,只要齐何两府联姻,齐大小姐玄玥自然就除掉了一个潜在强劲对手。上述猜想合情合理,不但苏伶这么猜,容明玠也是这么怀疑的,就连何云烨也在第一时间怀疑过。
何云烨没有详加解释,只淡淡说了一句:“齐玄玥才十四岁。”
这才是最关键的理由。齐玄玥还不是后世那个以武勋上位的皇后,她再怎么能干,终究只有十四岁。就象自己的十四岁,想要找个苏伶,除了干等他上门,别无他法。齐玄玥同样也不能够只手遮天。
何况,从意图谋害性命不果,到发现被谋害的对象和齐玄瑢可能成为一对即趁机推波助澜。——这种心理转变,得有多变态的十四岁才能做得到?
所以剩下的只有一家。那家对太子妃势在必得,筹谋良久,绝对不会容许有意外因素发生。
苏伶点头,叹道:“我以为小姐会考虑齐家的婚事。”
“为什么?”
“花好月圆。”苏伶笑容娟好端正,虽然所说是闺阁秘事,他的笑容却让人可以用无比坦然的态度来对待,“我是过来人,看得出小姐与那少年甚有渊源。”
何云烨叹了口气,怎么不是“甚有渊源”?这渊源深到她谋死他敬爱信赖的长姊,他明火执仗地杀了她全家满门,三百多人口除了自己一个不留。
“那位齐大小姐是极愿意促成你俩婚姻的,一旦两家成就婚姻,东宫选秀少一劲敌。而小姐既不愿意进宫,又并不反感少年,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了,何故反对?”
何云烨只是微笑,笑容里略有一丝落寞。如果……如果没有上辈子,也许今生的相逢,真是金风玉露。
“小女子这个人在皇家眼里虽是渺若微尘,自己却是看得很重。如此苟合而得的姻缘,连我自己都不看好,岂敢假想将来?”
苏伶眸光闪动,讶然道:“小姐是要自己择定良缘。但若论权势富贵,无以出皇宫之右;若论温柔多情,英俊潇洒,怕也少有胜过齐家小郎君的了。苏伶倒是给小姐弄糊涂了,你究竟要选取怎样一门良缘?”
何云烨笑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
重生以来,她的愿望非常单纯,守护关心她、爱护她和她关心、她爱护的人。
可是没料到连这么简单的愿望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希望一辈子不要再相见的齐玄瑢,却与她提前相识,并且一开始就多了生死以之的瓜葛。
前生从未困扰过她的东宫选秀,竟成了摆在她面前一座高山……
命运如此纠结,怎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惜的是,我要让小姐失望了。”
苏伶目光不错地盯在何云烨脸上,慢慢地说:“幸亏小姐没答应齐府婚事,若是那天有意答应,苏伶便早已现身从中作梗。今夜前来相会,只为告诉小姐一个事实:张女德行不足,绝非未来母仪天下的人选。何小姐出身高贵美慧无双,太子东宫,唯你可主。”
叮的一声,是酒杯放在桌上的轻响,他决然道:“明天,我便正式宣明花鸟使奉旨选秀,在最后人选确定之前,元州适龄女子,不准私自议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