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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里一片安静。
水波轻漾,夜晚的习习风意,吹得绡纱翩卷四舞,映照灯火摇摇曳曳。
“真是糟糕啊……”良久,何云烨秀巧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自怨自艾,然而唇边一丝隐约异样的笑意却令人难以捉摸。
“苏使那天有相怜之意,”她慢慢放下手中的翠竹小杯,“我还以为,你很讲道理呢。”
苏伶微笑:“我讲道理,但皇家不讲道理,为大华家国也不能讲道理。我负皇命而来,为的是替太子选择最好的人选,也是将来最好的中宫。这是个关于社稷乾坤的决定,非由我个人情绪所左右。”
“何况,以我所见,”见何云烨沉默,似有气馁,苏伶又轻声道,“何小姐上次对我说的不愿相争,未见得是真心话;你这些天手持佛经,清心寡欲,怕也只是有意做给人看——做给我看?”
何云烨挑了挑眉,没有出声。
“以我所见,小姐不喜锦衣华服,不事浮华,并不代表超然物外。正相反,你的要求之高,只怕是苏伶平生所见之最,连宫里头的娘娘,也未必赶得上你。”
何云烨笑道:“苏使越说越离谱了,这话也能说,传出去了我岂不有罪?”
“是我失言,”苏伶笑盈盈,“小姐勿惊,你无越制,只是苏伶嘴笨,一时找不到好的形容。”
他笑着盘旋手中翠竹杯子,道:“迟大宾款山光水色酒具一套,不承想落在何府上,成为随意饮用的常器。”
迟大宾乃前朝最著名的制壶大家,他的手制酒具茗具,在当时即有“宫中艳说大宾壶,海外竞求鸣远碟”之说,但他生于动荡,没于乱世,一生未有多少作品流传,时至今日,拥有一套大宾壶,早就是难以估价的珍宝了。
“若在一般文人雅客,收到这一套壶足以炫耀一辈子的,但在何小姐这里,确实也不算什么。”
苏伶微笑着打量何云烨,灯色极亮,雪青常服素衣飘飘,更加映得她气质淡雅、出尘。虽然在听着一些让她不够愉快的话,却保持着宁静的姿态。
“小姐身上这件家常服,领口、袖口及裙角雪青色纹稍深,织就千瓣莲花纹,初看无奇,却有金属光泽闪耀,乃是青鸾羽毛所织。此鸟生长在极热雨林,每一翅下端皆长有浑圆蓝色斑点,开屏之际若同时张开千眼千羽。但何小姐衣裳上的莲花纹仅取青鸾最为稀少的冠部纤细飞羽织就。”
“小姐首饰简净,或给人过素错觉。但你头上的水晶簪造型简单,手法简捷,出于雕工大家之手,胸前一副璎珞,虽不出奇,难得的是琳琅连串都系整块水晶雕成,在灯光之下微泛银蓝。水晶原石不少,但这是其中颜色最为稀有的一种。”
“这座水榭,这一面宽幅凉帘,并非寻常竹子所制,而是取桫椤木精华混以少量使君子藤,冬暖夏凉,抑火清瞿,价值难以估量。”
“一概家俱,弃外形沉重的紫檀与名贵常见的黄梨木不用,采用外形轻便实质坚固的瑞珙桐,此木流传古老,被誉为上古流传下来的神木,十分稀有,均以彩绘描画成清淡之色,看不出本来面目。”
“至于你所弹这张琴九霄环佩,粗看无珍无宝平平无奇,却是雷家琴中至宝,云烟过眼录中收前朝皇室书画古器中有记,仿古之伏羲琴,池沼间表以桐木琴体却是寻千年峨眉松所制而得。”
何云烨终于嫣然微笑:“苏使,好眼力,云烨十分佩服。”
何云烨早慧,自小不喜与同龄人交际,除了读书,最大爱好便是摆弄自家的花园、居室、摆设,乃至吃穿用度。
朝廷并不限商,何家满门清贵,延祚百余年,祖父更是官居副宰相,家族底蕴十分丰厚。何云烨所需何事,所求何物,没有不能到手的。
但她所用、所穿之物,可不是用钱就能办到,非有足够广博的知识见闻,极高的鉴赏审美不能为。她之所有,人力可为的只算是易得的,很多东西,那就只是天下独一份。寻常人看也看不出来历,看出了,也不知上哪儿才能得到。
在苏伶之前,从没人发觉她这一室之中,尽数宝贝。
苏伶欠身道:“岂敢。我在宫里,眼里掌过多少好物,只是小姐这里的布置安排,我第一天就没能琢磨明白,这两天还讨教于人,惭愧不已。”
“那又说明什么?”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小姐的吃穿用度,样样取其最佳,虽然是宁肯衣锦夜行,但你留恋红尘,并不向往世外清净之地,那是确定无疑的了。”
何云烨轻轻叹一口气,道:“是,我至少没有做尼姑的打算。”
紧接着,她便轻描淡写,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并不是我贪恋红尘,迷恋富贵,流连繁华,便一定要进宫才行。正如苏使,痴心所系,情锺所至,也未必一定要娶了人家才行,做个太监也是一样达成心愿的。”
苏伶神色陡然间大变,手一松,碧竹小杯猛地撒地,他蹬蹬一连倒退数步,娟秀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尖声惊呼:“你!你!你……”
“你”了一堆,也没你出个名堂。黑漆漆的眼里,却似乎渐渐闪出凶光。
何云烨恍若未见,淡然道:“你当初瞻前顾后,左右摇摆,所思便是今日对我所说的这一套,宁肯负情也不负皇家之命。苏使,时至今日,你可曾剖心反思,说什么江山社稷,山河万里,你这大义无私,到头来救得了谁?谁又要你救?你逼得爱侣走投无路唯有投入涵海深宫,却假惺惺故作痴情,自甘净身追随。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假情之人,这些年来做得逼真,做得把自己都感动了,可只是忍看她落花般湮没在深宫,回转身来,却又负心薄情,生生逼死结发之妻!”
何云烨语音沉静,语气也并不激动,但音量却随着一句句质问,渐渐拔高,就象是那张九霄环佩的琴弦,一根一根,于不动声色间缓缓拨至了最高音,剑拔弩张,冰弦将断!
她说一句,苏伶便倒退一步。一步步向后退,身子只是索索发抖,等到何云烨说出“逼死结发妻”那一句,大骇之余,脚下一软,颓然跌坐在美人榻上,呆若木鸡。
“你……你怎么知道?”他面若死灰颤声问,“你倒底是谁?”
何云烨初识苏伶,便知他定非寻常内官,只是她上一世对宫廷非常熟悉,如果有这么一个出色人物,她肯定认识。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人在她接触到宫廷的核心之前,就已经不在了。或走,或死,总之消失了。
从未有人对她提到有过这么一个得意宦官,可见,此人的消失,同时成为宫廷禁忌。
理所当然的,她便记起了一桩很早的宫廷秘辛。
当时的先皇,也就是当今在位的老皇帝,他与皇后是同床异梦,形同陌路,只是皇后家族掌握兵权,势大难以动摇。他便充实后宫,广选美女,其中最为宠爱的乃是苏贵妃。
皇帝驾崩后,皇后便以贵妃无出为由,令她自尽以随侍皇帝于地下。
这位贵妃的家世并不坏,当初进宫就有借用她的家族制衡皇后的意思,但还是完全争不过皇后。最终,贵妃死。听说还死得轰轰烈烈,光是贵妃曜仪宫的大火,便燃了整整七天七夜。
奇怪的是,苏贵妃即使名义上为殉帝而死,她的棺椁却未和皇帝同陵,甚至,都没有人提到贵妃的尸骸葬于何处……
她死后,苏氏家族也被屠戮干净。
何云烨记得很清楚,干这件事的人,就是她后来的恩师,右相梁怀山。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梁怀山并不能归类到直臣或佞臣的任何一个范畴里,他是朝廷的长青树,为人虽然有些摇摆油滑,大体上还算正直,更是几乎从不与人结仇,倒底是为什么才会下如此狠手。
后来她的官渐渐做得大了,才听说了梁怀山的一段伤心事。
他的独养女儿梁素华,嫁给了靖安侯爷,但据闻那位侯爷有一个初恋情人,虽不得成双心却不变,成亲当日即抛妻离家出走。梁素华独守空闺,终于郁郁至死。
右相从此恨靖安侯刻骨,只是靖安侯这一门,却是那位侯爷为止,已经绝了。最终被他报复到苏贵妃族系。
当时何云烨掌握的信息非常有限,而且也没多大在意,当然没有把被灭门的苏家,和宫里莫名消失的一个大太监联想起来,但时至今日,还理不明白这其中关系的话,当真枉称才女了。
苏伶就是靖安侯,他虽娶了梁素华,却难以忘怀初恋情人,不惜为她净身进宫,改姓换名执贱役。
皇帝活着,贵妃得宠,梁怀山只得隐忍,皇帝一死,梁怀山即与皇后串通,一起逼死了苏贵妃和苏伶。
靖安侯的家族既无其他人,心犹未甘的梁怀山便把满腔仇恨,全部转移到了苏家身上,最终造成惨案。
在这桩悲剧中,并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有罪,也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无辜。
然而这位苏伶大太监,要算是其中罪恶渊薮。
虽然何云烨没有证据认定当初贵妃的进宫,也是出于他的授意。但贵妃最初进宫为的是什么?就是因为她的家族可能牵制皇后的家族。根据苏伶今天的论调来看,非常有可能是他“深明大义”把贵妃劝进宫去的。
即使没有猜对,反正看起来这个苏伶痴心的很,痴心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动自觉把一些不是他的责任也担起责任来。总之把“负心绝情”这一套往他身上套,一定会使得他心神大乱,陷于痛苦而不自拔。
果然,效验如神。
何云烨微微冷笑看着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假情圣苏使大人,你以为你做的事儿,天下便无人议论了么?”
苏伶坐在美人榻上,手捧着脸,他略微冷静下来,就发现,何云烨并不深知内情,因为她讲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事实。
然而,这又有何区别?难道自己不是并没有拒理力抗作斗争么?难道倩娘不是进宫了么?难道自己不是为她而净身了么?还有那个……他迷惘地想着,有一道苍白而虚弱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晃,无论他多么努力,也记不起那个女子的面容,那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如果时光倒流,如果事情再度发生,他会义无反顾带着倩娘,远远的逃离。哪怕躲进深山,哪怕穿越荒漠,哪怕浮槎碧海,今生今世隐姓埋名,布衣荆钗,千难万险,他都要带她逃走!
苏伶抬起头来,茫然看着眼前这个聪慧过人、仿佛无所不知的小女子,眸光却找不到焦点。
己所不欲,难道定要施于他人么?
何云烨虽曾有过惊天一拨的弦音,神情却宁静如故。她轻声笑道:“苏使,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苏伶两眼无神,木然地重复着。
“按照你原来的计划,你此来重点考察的是那位太子妃待选,就不要想太多。”
“但是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未来母仪天下?”苏伶狠狠甩了甩头,以恢复一些清醒,反对道,“而且,她似乎还不够聪明,太过冲动。”
何云烨三番四次说着太子妃是张姝姝,心里也不是很想把她推上太子妃宝座。让那个心狠手辣的女子成为太子妃,可为她将来添着多少麻烦。尤其是,今生还不如前生呢,前生甚至从未见面,今生可已经结为冤家。
何止张姝姝,把任何一个女子生生推向太子,她都不太情愿。
然而……让太子不成大婚,让太子登基以后等她?而且她还明确告诉他自己不会进宫?
何云烨自嘲的笑笑,今生与他,还只是有缘无份罢了。
“朝廷难道就没有第二个备选了吗?”她问。她就不信朝廷大员这样多,会没有适龄女儿。
苏伶微微笑了笑,道:“我此番出京,奉的是皇上密令。为太子选一位正妃,最好势力不能太弱,……但是太强了,皇后那边,又通不过。太子少师张鉴虽领文职,武略却是很高的,朝廷素所看重,加上他与太子有师生情谊,所以才有意择定其女。”
何云烨笑道:“苏使所说的这两个条件,我何家一个也不符合。”
“那也未尽然,皇上素所看重何大人。如若小姐这里……唉,你能同意的话,大人明年起复,应当便不在六部供职,而直接转入中书了。”
何元冲原任户部侍郎,如果要入阁,大抵要从六部尚书这条道上一步步走。但若从六部直接提拔入中书省,成为中书侍郎,品衔上直接提了两级,再往上升迁,就很容易入阁了。
何元冲致仕两年,皇帝始终念念不忘,看起来自己父亲的探花郎做得实在成功。
事实上前生何元冲并未能在那一年起复,他在即将入京之际莫名其妙生了场重病。但何云烨并不想说明,这会让苏伶以为她为了不进宫,让父亲托病——这可是欺君。
虽然她绞尽脑汁不进宫,也是在欺君。但选秀权力毕竟在于个人,这一趟选秀初选名单不在少数,只要不加重点呈报就行了。
“你怎么选,我管不着。”她微蹙着眉头说,“我只是与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比起第一次茫然的重复,苏伶现在正常多了。
“你保我不进宫,我保你那心上人的命。”
苏伶有点发楞:“诶?”
何云烨微微冷笑:“贵妃无子,她虽盛宠多年,可这些年苏氏家族并未兴旺反而被点点滴滴蚕食着。你入宫就为保护她,可是,你觉着,你以一己之力抗得过皇后吗?尤其是,……以后的皇后。”
“以后的皇后”,是指龙驭归天之后的皇后……皇太后,但这是万万不能说的,苏伶却也足够明白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又一次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何云烨。
皇帝年纪不到五十,而他却行将就木。这是最高的机密,而这个女孩,却仿佛随随便便即能预判似的。
他想了一会,艰难地问:“我保不住她,你可以吗?”
“也许吧。”何云烨漫不经心回答,仍然一派云淡风清,却让人感到了无比强大的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