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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牛羊”在北区,距此甚远,但也听见了喧闹之声,可见吵得挺凶。一行四人才不过转了几个弯,那几道粗俗凶恶的大嗓门,越发听得真切。
元谌也没留心在吵什么,只顾关注宗陌,见他侧耳倾听,秀眉微颦,脸色渐沉。他自现身以来,一直都是春风拂面,言笑蔼蔼,此时沉下脸来,一种相当凌厉的气势油然而起,仿佛是……仿佛是只有上位者才能拥有的气势。元谌暗暗惊异。
眼前景致豁然一变,原来这“塞上牛羊”占据了整个北院,面积颇是不小,里面却只一间独立帐蓬,还是半敞开式的,可放可提,全凭客人喜好。这会儿从里面传出了阵阵喝骂,还有杯盘盏儿摔碎了的不绝脆响。
早有个领头模样的侍僮在外面等待着了,探头探脑,不住张望,神情紧张,透着些胆怯,宗陌知道在紧张什么。他一个外乡人,跑来京都开了个店,虽不在热闹或难得的地段,面积却是奇大,手笔也阔,一下子就吸引了京城人士注意。但与此相对的,宗陌本身仿佛并无来历,居京城,大不易,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外乡人就能站得住脚,这可不是有人闹上门来了吗?这要是换了京都中心的樊楼,别说这几个蛮子,就是王公贵族,也不敢轻易在那闹事啊!
侍僮眼见东家来到,气度雍然,不急不燥,而且身边有几个人,看似一个比一个不俗,他先已生出几分信心。当下给在里头解决事务的卫勇递了个暗号,自己则扬着笑脸了帐篷先充场面去了。
卫勇出来,他如今是“不易居”明面上的店东,再不是当初何云烨第一次见他时的乡下人打扮了,穿着团团锦绣一件酱色夹袍,不过还是很好笑——就是那种土生土长的乡下老财,尽管有钱,可怎么穿也不合适。
他在帐篷里被吵得头晕,昏头昏脑的出来一眼见着苏伶,就楞住了。
好不容易在苏伶狂使眼色的情况下,才从发懵的状态里抽回来,想起目前本职工作,赶紧汇报说:“公子,他们、他们……里边儿那些人……”
宗陌不为人注意地叹口气,无论如何,他对自己这名大管家是不满意的。但除了卫勇,目前无人可用,封霆绝对是更合适的人选,然而,他目前尚不能抛头露面……神黎?那算了吧,疯疯癫癫行事没有分寸的小女子,三天就能把“不易居”上面的青天给戳出洞来……
宗陌不要听卫勇的叙述了,他自己走进了帐篷。
里面有一堆人,正在怒火中烧时,吵的吵,嚷的嚷,骂的骂,要不是劝架的多过闹事的,眼见就要打起来。杯盘满天飞,果肉菜蔬在空中碰撞,流星赶月的成了暗器,地下一片狼藉;店里几个小侍僮在卫勇出帐以后更是压不住,被推搡来去,都快成小可怜了。
宗陌一进来,还没有开口,不知怎地,就叫帐篷里倏然一静。
他负手站在那里的气势,素颜似雪,气质如冰,着实有些镇场子。
吵得最凶是其中两个胡人,北方矢獛族打扮,五六个随从帮腔。但他们不是全部的客人,其他地方还有人,有些显然是生意人,都手足无措有点惊慌,似乎是想走又不肯走。
大华盛世,号称万国来朝,京都里聚集着各种各样肤色和语言的异族人,两个矢獛族而已,不稀奇,但宗陌却知,他们的身份可非同一般。
半个月前,矢獛族使团拜谒上国,体弱的皇帝为此亲自接见,鸿胪寺好生招待。为首的,便是这两个人。
一个年纪较轻,约摸二十三四岁纪,他是矢獛可汗的幼子贡噶,虽然据说不太成器,但得到可汗偏心疼爱。另一个,乃是兵设那摩思。可汗麾下有六个兵设,各自统率镇守一方,兵设通常是由矢獛酋长担任,也即部族内的大贵族。
他们的随从里,还有两名万骑长。但在部族王子和大酋长的光环之下,这甚至没向皇帝说明,不过宗陌却知,这两名万骑长,都是矢獛族内有数的勇士。
现在吵得厉害的,是贡噶王子和一名万骑长侍从,那摩思皱着眉头显见不悦,碍于贡噶王子的面子,他也不好说什么。
贡噶王子也不知是不会汉语,还是图吵架更顺嘴,就用土话大骂一气,宗陌听了听,大约是指责“不易居”的菜品,他微微一挑眉。贡噶正在激动间,忽见宗陌从外面走进来,阳光端好,明晃晃的照得他有一些眼花,禁不住一呆。
宗陌随即唇角微翘,流出一抹笑意,朝贡噶拱了拱手:“兄台请了。在下在左近饮酒,忽然听见这里喧闹,赶来看一看热闹,不知发生甚么事情?”
苏伶等一听,就知他无意透露身份,都笑嘻嘻观而不语,想看这文弱少年如何来解决眼前凶神恶煞的一群人。只有元谌最着急,他一点都不想宗陌吃亏,看他娇怯怯软糯糯的,恐怕刮起一阵大点的风都能吹倒,若是挨了这些粗鲁蛮子一个指头儿什么的,那可如何是好?
贡噶倒很给面子,粗声粗气答了几句,原来是说这家黑店,上的菜菜量既小,味道又不正宗。——原本就是来到京都,吃不惯中原菜系,嘴巴里淡出鸟来,听说这“不易居”很是地道,就过来尝尝,谁知诸般不满意。
宗陌眼睛里笑意加深,“塞上牛羊”提供的菜品地道不地道,他最清楚,那肯定是——也就一般。只因菜单易出,甚至大师傅也容易请到,但要每天供应原汁原味的新鲜菜品,对于目前的宗陌而言,稍微有些难度了,但宗陌向来聪明,让大师傅因地制宜地在其间加些特别成份,美其名曰改良,还着实有些能够唬人的。再者大家来到这种地方,就吃个品味境界,即便真不满意,这里附带功能还有个做生意哪,谁会当真来挑挑拣拣了?开店一个月,给“不易居”打上差评的,这贡噶王子还是第一个。
不过,宗陌想,这位矢獛王子在意的只怕也不是这个。
他笑了笑,并没同贡噶王子过多讲究,只道:“原来如此,这也是小事。味道不好,令重新做过,菜量嫌少,叫双份便可。来来,兄台不必为闲事生气,在下会东,请兄台这一顿如何?所谓塞外风貌,在下十分好奇,还要多多请教呢。”
他扫了眼其他人,又拱手,“出门在外,和气为先,在下最爱交友,今天这里的客人,都由我帐上走。”
他语音温和,意态从容,原来吵嚷嚷的篷子,他说的话又大气,人人爱听,那边有几个无辜受累的人,也变得十分欢喜,顿时一团和气。贡噶王子见此,似乎他再一味取闹,太过不合时宜,那摩思趁机低声劝了几句,贡噶脸色虽还难看,也不作声了。
收拾狼藉,那是十分迅速,转眼间,重开筵席。宗陌作主,点了一大堆肉食,加上烈酒——那酒倒不是矢獛惯喝的酒,宗陌笑呵呵道:“各位来自草原上的勇士,惯喝烈酒大块肉食,倒不如尝尝我们中原烈酒,可醉得倒么?”一会儿搬上一坛酒,刚一起封,矢獛人便轰然一声,那酒香味儿浓冽的,霎时传遍了整个帐篷,并且远远飘了出去。贡噶和那摩思先尝一大口,翘起大拇哥。
贡噶不会说汉语,那摩思会,但也不算流畅,他们带着个通译,居间行事,双方气氛很快和乐融融起来。只不过,双方介绍都很含混,元谌等固然一语带过,对方也未表明身份。显然,大家都不想正儿八经交上这个朋友。另一边有汉人的地方,也很快重归于吃吃喝喝,闻着那酒味,还各席都点上了。
只有元谌不那么快乐,一场祸事消弥于无形,不过这是宗陌息事宁人换来的,他很代宗陌觉着不值。一盘又一盘的肉上来,元谌更加只有皱眉了,眼见一群蛮子吃得不亦乐呼,个个不用筷而用手,他眉毛都快打结到一处了。
宗陌谈笑风生,不管静室招待雅客,抑或是这会儿面对一大群来历纷沓的粗汉子,他似乎都是一样的意态从容,进退有余。
言谈间瞟了元谌一眼,也不说什么,只看着他笑咪咪。元谌心里好受了些。不一会儿,有侍僮捧上两个盘子,一个放在贡噶王子那边,一个就放在元谌面前。
这两盘子外貌都一样,金黄的一个盖子,似乎是面粉炸出来的,微微发着热气,和滋滋轻响。元谌疑惑的看:“这是什么?”贡噶王子也是一脸茫然,不认识。
宗陌微笑,和言缓语地对元谌说:“拔丝羊尾,我特意叫人做给你的,尝尝看。”
言下之意,这道菜虽也挂着个“羊尾”的名儿,可不是给那些糙汉子们吃的,专点来给元谌的。元谌闻着一帐篷的羊膻味,心下没好气,原待拒绝,宗陌又塞了双筷子到他手里。这筷子,也是专门拿来,小侍僮郑而重之用手帕子裹着,一副象牙镶银边儿的精致筷箸。
元谌瞧瞧这筷子,终于没说什么,慢慢向着盘子里挑,半天挟出一筷壳来,不想下面连着十几根丝,朝上提,那十几根丝嗖嗖的跟着蹿出来。
贡噶王子干脆站了起来:“呵,瞧我长还是你长!”丝断了,他凑着底下一口往上吞。咂巴咂巴几下嘴,嚷道,“咦,这是啥?甜甜的,可里面是什么?没了,怎地没了?!”
元谌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似裹了一包水,什么也没有,可要说没有,又有满口余香,仿佛刚才明明咬了一口很丰富的肉食。”
宗陌笑着看他,柔声说:“你爱吃,就多吃两口。——可也别太多吃,多了不化,多的给别人吃罢。”
元谌点点头,大眼睛里盛满星光。
等周季辅尝到的时候,拔丝羊尾有些冷了,一筷子挟出来的丝不再那么软和,硬硬的,脆脆的,吃到嘴里,还香馨满口,但倒底尝出了一丝羊膻味儿来。这味儿,想必滚热的时候,是没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