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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媛媛出宫省亲,且她不是以贵嫔的位份、甚而不是以妃子的位份摆仪仗出宫的,皇帝特许她使用半副鸾驾。
半副鸾驾,那意味着什么?媛媛不止一次忍不住偷偷地笑。
平心而论,侍奉皇帝并始终保持天子欢心并非轻而易举,其间滋味她只有独自徘徊时才敢偶尔在心头一顾。然而,这些委屈,一旦和半副鸾驾相比较,即便更多十倍委屈也是值得的。
出宫省亲,是张媛媛自己提出来的。那一天,她睁大凌凌双目,天真地问皇帝,她是该满月回娘家,抑或三朝回?
皇帝显然怔了怔,随口道:“回娘家?”
她羞羞答答地回道:“是呀,我听……我母亲提过的。”
皇帝知道她口中的“母亲”,是指她生母,去世时她才五六岁,迄今十年了。她和嫡母关系很糟,在生母去世以后,嫡母不曾告诉她任何有关女子成人后的细节。那么很显然,关于成礼后的细节也不会告诉她的,更何况是入宫这等大事。
皇帝十分怜惜这个宛如白纸一样的孩子,就让女官来教导她一些事情。得知情况后可嫔诚惶诚恐地向皇帝请罪,但与此同时,皇帝也看到她眸间对于从此失去自由的不舍。然而,她很快便将此情绪藏起来,着意侍奉承欢。
皇帝怜意大盛,同时也明白这孩子这么想出宫是何道理。她不是记挂着那个并不爱她的家庭,却是好不容易一飞冲天以后,不想着衣锦夜行,她想好好回家耍一番威风。
皇帝心想,这也不算甚么大事,从某方面来说,媛媛可是他的福气星,正是由于她的出现,才使得他龙体大见康复,久违地得到了床第之欢,更别提还有她对天子的无限景仰和崇拜之情。
所以,小可嫔仅仅是一个想回娘家摆威风的简单要求,他何以不能顺水推舟地满足她呢?
因此,皇帝便答应了她的省亲请求。同时为了让她“衣锦还乡”之旅更增光彩,让她的“锦”更添份量,还采取了其他一系列措施。虽然不能就此封为妃位,——册妃是大事,必须得到朝堂间相关方面如礼部、钦天监等的同意,媛媛进宫时日尚浅,年纪又小,且无子女,目前想要封妃会很麻烦,即便办成也需得花费不少时间,小可嫔显然等不及了。于是,他就给她升了一级为贵嫔,更大的惊喜是,他赐予她半副鸾驾,风风光光地回家。
半副鸾驾,这可是副后待遇!就算苏贵妃承宠十年,也未曾享有的待遇。——当然这一招,也是有意做给苏贵妃看的。
有此半副鸾驾护身,媛媛不止是喜出望外,如果不是她克制力算强,几乎就要得意忘形了。
虽说匆忙了些,太子少师府至少也是为此提前三天做足准备,更在省亲当日皇帝特意免了张鉴的早朝。要求只有一个,张家阖府上下,必须接待好天子心尖上的可人儿。
半副鸾驾,延绵整条长街,张鉴阖府人等足足用了半天时间,才正式接来了贵嫔娘娘的凤驾。
张夫人常氏在听说“省亲”一事后便气得晕倒了,但在省亲当天,她还不得不强撑病体出来,随着张鉴一同恭候迎接,仅仅在门前就站足两个时辰。好容易把贵嫔接到府中正堂,大礼参拜。
张媛媛目光略略扫视,没有看到她最想见的两个人,便问:“大姐姐、大哥哥,他们在哪里呀?”
常氏勉强忍住心头恶气,低声回答说:“回贵嫔娘娘,睿睿他还未曾康复,【休养未归,至于姝姝……姝姝她……那个,也是有染微恙,我怕她万一冲撞了娘娘,所以也打发她去庄子上了。”
张媛媛十分不快,语音微微转冷:“大姐姐身体有恙么?这倒是奇事了,我和大姐姐闺中相伴十五年,只以为她文韬武略无有不会,可不知她还有着个弱不禁风的体质。这倒难了,早知这样,辛辛苦苦学来那些个又有何用?”张家世代武学,对外虽不彰,可着实不错,张睿睿和张姝姝自小有学,其他几个庶弟也有资格,但象媛媛几个庶女就没机会了。尤其是媛媛,与姝姝年龄相仿,常氏素来把她当贼防着,别说武,连字都识大不多。
讥刺之意十分明显,常氏脸色煞白,当这时候,最好她便是做低服小,低声下气说软话。然而常氏一生显贵,哪里受过腌臜气,当初在元州,几次三番向何夫人示好,那也是平等互交,为了女儿大计不得不主动热情些,如今上面却是那个她从来视如眼中钉的小庶女,她坐着,她跪着,已经委屈万分,哪里还做得出更低姿态。干脆,她不吱声儿了。
她不作声,张鉴可不能冷场,赔笑道:“贵嫔娘娘,那丫头可不真是病了,她前几日还念着迎接贵人呢,可惜是个没福的,隔日就躺倒了,不得前来见驾。”
张媛媛没言语,想了好一会,不知是该把这威风一路耍到底,还是来日方长,见好就收。忽听得教导女官在她耳边咳嗽一声,这是在提醒她,身为贵人,言行还需谨慎。
她纵有十二万分报复之心,毕竟这十几年来都是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的做人,远远没到气焰嚣张的地步。
反正,见不到人,可还准备了下一步呢。
一声“赐礼”,可贵嫔为见娘家人准备好的礼物纷纷赐下。从张鉴、常氏,以及兄姐弟妹,人皆有份。
张鉴留意了一下子,给儿子的礼倒也罢了,是一个玉抱枕,寒温如意。给大女儿张姝姝的,却是两个玲珑串子,瞧模样戴在手腕上的,就这么一瞥,光彩辉煌。张鉴放下心来,觉着妻子未免过虑,媛媛这孩子并不是记恶的性情。
随后张媛媛起身更衣,来到了自己的院子。不过短短相别,未料已经焕然一新,门口点缀灯彩,上方悬着一块匾,道是“望仙院”。张媛媛抬头看了半晌,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她穿着沉重的宫装,头上五凤冠,差点没把脑袋压得抬不起来,这时赶紧把头上身上那些个沉重的宫装、朝珠、冠子、钗子、假髻,一一卸下,大宫女秀兰替她重新梳发,梳到一半,张媛媛在镜子里瞥到了,问:“这是什么发式?”
秀兰笑道:“娘娘,婢子为娘娘梳的望仙髻……”
一语未完,张媛媛脸色已沉,尖声叫:“不要!快改掉!我不要这捞什子的望仙髻!”
秀兰被她陡然的高音吓住了,一时不知所措。还是秀芸,她在欢场多年,最擅察颜观色,心知肚明贵嫔娘娘与家人必定有些儿不妥,也不拆穿,接过了梳子,笑咪咪道:“娘娘本是仙子,望仙髻岂不太俗。娘娘,奴婢听说如今有一种乐游髻,既轻灵又飘洒,十分好看,婢子学得来,还未梳过两回,娘娘可要试试?”
张媛媛想了想,点点头。秀芸于是接替了秀兰。张媛媛看着那曾经的花魁替她理妆,一面神思不觉早已飞远。
她想起了,去年在元州,大姐叫她去到空灵寺的塔林,有意陷害她,她还记得她百般困窘,而大姐姐自红枫叶一端走来,她头上的发髻、身上的衣衫,一起随风飘摇,便如谪尘仙子似的……还不到一年时间,谁曾想,这阖府对于“天仙”的仰望,就已变换了方向。可是,对她来说,事情可没完,她还没忘记当时那无边的耻辱、刻骨的仇恨……
换罢衣装,她才轻声问道:“人带来了吗?”
女官海棠笑道:“回娘娘,李嬷嬷已在廊下侍候。”
张媛媛的心激烈跳动起来,看着一名老妇萎萎缩缩走上前来,爬在地下一连叩了七八个头:“老奴、老奴……”可是语音顿塞,几乎分辨不出说得什么,“叩见娘娘!”
张媛媛也是泪湿双睫,轻声道:“乳娘,你请起来罢。”
她对自己生父嫡母,也未尝用过一个“请”字。勉强克制住激动情绪,吩咐左右:“我和乳娘聊两句话,你们都退下吧。”
待内室人都退去,张媛媛这才猛地站起,冲着那仍在摇摇晃晃似不信眼前所见的老妇叫了声:“嬷嬷!”便投入了她的怀中。
在这张府里,在她十五年的人生里,除了早逝的生母,如果说还有谁给予张媛媛亲人般的关怀,那就只有乳母了。若论她在宫外还有什么牵挂,那也就是她的乳母了。
乳娘李嬷嬷先还战战兢兢,及后见媛媛真情流露,她终也忍不住,两个抱头大哭起来。
“小姐,媛媛!你好吗?你在宫里头,还好吗?可想死老婆儿啦,做梦都想你啊!”
张媛媛终究记得身份,不一会便强行克制,勉强笑道:“乳娘,我一切都好。你看,我这衫子,我戴的首饰,我好极了,没有不顺心的事。”
李嬷嬷拭着泪,连连点头道:“是是,老奴这是乐傻了。娘娘进了天宫啦,哪里能不好呢。我听说,娘娘是半副鸾驾出宫来的,啊呀呀,这皇恩浩荡,老婆子当天晚上,就焚香叩谢皇恩,趴在地上叩了十七八个头呢!”
张媛媛看她额头上果有一块青紫,加上适才叩头的红肿,真是青红相间、新伤加旧伤,不免又喜又嗔:“嬷嬷,你真是发傻了,何必这样做呢,我根本看不到呀。就算是想要叩谢皇恩,也轻些,用不着伤了自己呀!”
这母女主仆二人又哭又笑,搂搂抱抱,重逢的喜悦表述不完,然而张媛媛突然止住了声音,微微抬头,有些惊恐地盯住几步之外的那扇九折屏风。
那屏风半是琉璃所制,隐隐有些透明,而在那后面,有个影子在晃动,跟着,一团深污的颜色,非常清晰地慢慢扩大,慢慢扩大。
张媛媛瞬间面色惨白,忽听外面有人大叫:“娘娘!娘娘!臣张鉴,有急事见驾!”
是她父亲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