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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执行至此似乎一切顺利，然而倪志高顶着宗陌冷澈冰雪的目光，腿肚子直打哆嗦。
丰富的斗争以及官场混迹经验告诉他：这次来的这个少年御史，她不一样！
且别说面对这“汹汹民意”毫无畏怯表现，直接就冲着他话中有话，就讲她身边那个单薄的尖嗓少年，若这位长官恼羞成怒，命令尖嗓少年横扫这么一剑，恐怕城墙上的诸位，连武官在内，都压根还不上一招半势。
可怕！太可怕了！
倪志高并不认为他们一贯的计策失效，只是觉得，面对面和这名钦差大人站在一起，自身保障太过欠缺，他要跑，跑到人堆里，跑到人后面。
然后，闹死天也和他无关。
一脑门子黄豆汗，点头哈腰道：“是！是！得罪了！得罪了！都是下官的不是，容百姓闹将起来，啊，我、我……这就下去斥退他们，斥退他们！”
他要动，哪里动得了。
封霆一手按住了知县肩膀，冷冷道：“站住。”
宗陌侧身瞧向城外，淡淡一笑：“好戏不断，惊喜不断啊。倪知县，稍安勿燥。”
这边城内唱了一出戏，刚刚安静下来的城外流民似乎又有趋乱的现象。
“开城门！开城门！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快开城门！”
突然爆了一嗓子，“官员不可信！都是无视咱们生死的家伙！我们要活！不开城门，我们闯进去！”
宗陌微哼一声，从切切之“求”，到此时的意含威胁，才过了多久。事情变化之快……段清萝失踪之前，她也许还会意外，段清萝一失踪，这一戏剧性变化却完全符合了预期。
她再次探身，忽然底下有一个黑魆魆的东西扔上来。封霆手明眼快接住，竟是一块石头。
什么人能把石头如此准确无误地掷上高墙、取中目标？
封霆低声说：“那里面夹杂有人。”
更多的石块雨点般掷上城楼，有些准头和力道都非同一般，每掷一块，城垛都几乎被损坏一块。
倪志高先还非常欢喜。这少年钦差太过耍威风，刚见面就要把他收入大牢，城外这一闹，他存心看好戏，看“钦差大人”没有他这本地长官支持，她怎么应付危机？
岂知底下的攻势来得太猛，而且似乎也没专盯宗陌一人。石块如雨的破坏城墙，倪志高转眼便吓坏了，新城不过是一座中等城镇，城墙并不算高，更不坚固，他也不想知道被攻破的几率有多大，总之是万万不可继续留在这里，再顾不得等宗陌的好戏，一个劲高声问：“张大人！张大人何在？酆杰，酆县丞何在？！快快下令，守城！守城！”
酆县丞自知县一行出现，便已不知去向，另一个倒霉蛋张大人抖抖颤颤的被赶到风口浪尖，大叫：“放箭！守城军士快放箭！射杀这批该死的流民！”
守城军士稀稀拉拉现身，这个时点，刚换过哨，守卫力量最为薄弱，不过次第出现二三十人，拉一把弓，不管不顾就朝下射。
没有了那个大汉斛斯洋，这些箭射得毫无准头，力量全失，对底下那帮手无寸铁的流民，全无震慑作用。
宗陌冷眼旁观，这批守军质量之差，实在也超乎想象。有的满脸皱纹，伛偻蹒跚，有的则还只是十三四的年纪，可能平生第一次刚刚拿起弓箭，满脸惊慌。
封霆紧皱眉头：“这情况不对，新城纵非大城，守卫力量也不可能差到这种程度。”
宗陌微颔首：“这一切，都有人在从中捣鬼。”
“酆杰？”封霆不假思索。
“有一部分是他弄的鬼，但守城军士质量如此之差，倒底谁的责任，还得再看。”
“现在咱们怎么办？”
“局势不清，静观其变可也。”
流民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愤，城墙的破损，城头的回击之弱，也无形中令他们战斗激情高涨。
很快几乎每个人都加入了攻城潮流。
而城内还击力量仍然很弱，守军固然由老弱病残组成，本来闹得极起劲的那些城中“饥民”，似乎也被城外攻势给吓住了，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才好？
有官员试图向他们发号施令，组织攻城反击，但没人听他的。
只听得轰然一声，城墙口破了一个大洞。
城内有人惊叫：“不好了！打进来了！快逃啊！”
一转眼，城中闹事的数百“饥民”逃得干干净净。
在这片刻之间，有人攀上了城头。
众官员惊惶失措，纷纷往下夺路奔逃，倪知县和那位张大人也在其间。
封霆拉了拉宗陌衣袖，三人随同下城墙，不紧不慢跟着。
眼见他们跑得和“饥民”一样快，如同散入黑夜里的一只只兔子，昏暗中着实还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若段清萝马车在侧，宗陌还要担一点心思。段清萝早早失踪，这时反倒让宗陌无所牵挂。
封霆武功高绝，权安机变无双，两个人带领宗陌，尽走小道，绝对防止不和冲突双方接上。
她缓缓落在后面，进得新城来，这还是首次见着新城城内真正的状况，不由仔细打量一番。
初看感觉还好，新城不在主干河流道旁，受灾比沿途有些地方好得多，至少街道分明，两旁房屋似乎大都也还保存完好。
但也不容乐观。之前连续两三个月的降雨，完全超出了一般承受量。地面差不多全都被毁了，房屋都有水淹过的痕迹，这时候也未恢复元气，多半显得死气沉沉。流民们叫嚷着一路冲过，这些屋子里几乎没有动静，更无灯火。
宗陌注意到，这一带还都是砖瓦结构的建筑，新城多半还有一些贫民区，那里的情形可能更糟了。
流民一旦进城，便有些不好控制。
转瞬之间，流民出现在大街小巷——打、砸、抢。抢所有东西，特别是能吃的，宗陌注意到，连一个吃残丢弃的薯芋茎块也不放过，抢衣服，换掉他们早已在路途中稀巴烂的旧衣裳，在一家作坊里找到的酒曲，不能吃，但也有人往嘴里塞。
高涨过度的情绪不断发酵渐至变味，眼看着流民们从抢食、抢物、抢地，很快演变为又打又砸，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然而，流民的真正收获非常少。这一路抢砸以来，原先那批宗陌判定为地痞流氓的人逃得飞快，城墙上守军的数量比之流民更是不堪一顾，而流民所经大街小巷，居然也没什么人。
偶然屋子里传出一两声惊叫，很快冲进屋去的流民便晦气满面退出来——那里通常只有嗷嗷待哺或者奄奄一息之人，更有可能是一只猫或者狗，在纷乱无绪中误听成人类的叫唤。
再怎么抢砸食物及有用物资，到头来发现，也极为有限，很多根本是不能吃的。
流民们的情绪极度发泄之后，却发现无从发泄，渐渐有些慌张。
难道，新城是一座死城？难道，新城的百姓比他们流民的日子还要不如？
封霆看向宗陌，意在询问，她依然无动于衷。
“再等等。”
话音方落，封霆和权安也发现异样。
不等流民情绪转向低落，很明显有人行动起来。
川流不息，但又不引人瞩目的小分队在其间穿插传递信息，统一活动路径，明确目标。自进城后杂乱无章的人群，渐渐有所调整，变得有条理、有目标起来。
“粮仓！”有人大叫。
接着是一连串应和：“对，粮仓！那些狗官们都没跑，明明有吃的，他们藏了很多粮！”
流民们再次振奋精神，涌往某个确定无疑的方向。
“封大哥，”宗陌关照，在如此乱哄哄的情形之下，她甚至用不着压低了声音，“你好好看，仔细看，待会我一声令下，你要把一个或者多个关键人物，立即揪出来！”
封霆点头不语。
这头交代了任务，宗陌和权安继续散步。
当然不是无意识的散步，在确定流民下一个目标之后，宗陌把注意力转到另外一个方面：那批官员上哪去了呢？
他们很早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这很异常，仿佛那不是一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倒象一批训练有素的人，来去如风。——这四个字的形容虽然好笑，却显然能应用于此处。
难道新城之破，这批官员早有预料？不，看那倪知县的反映，他应该不会知道太多。
那么，是早有预期迟早会发生这么一天？
这倒有可能。
宗陌沉思间，前面流民又发生了一点鼓噪。
通往粮仓的道路上，逐渐来到新城富豪区。
从房子便可一目了然，这一带不再是低矮民房，建筑连延接壤，院落豪阔大气。
饿极了的流民很难控制，尽管组织者大声申明那些人都躲掉了，房子里也不会留吃的，但还是挡不住饥饿的流民往大宅子里面冲。
结果是失望的，那些依旧是空宅，而且看得出不是匆忙走人，却是有序的退走。
除了没有人，也没什么吃的，还带走了绝大多数值钱的东西如室皿器具以及箱笼细软等，现场除了几件笨重大家伙一概没有，。
撤退就在不久之前，有的地方还茶温室暖。
真是举城空巷。
恐慌情绪在流民之间蔓延开来，从攻入新城至今，他们感到仿佛踏入了一座空城，死城，一切都如同在梦魇中一样。
终于有人忍不住心头恐惧，于所经之处放了一把火。这个行为似乎很快被喝止了，但不能完全阻挡恐慌之下的疯狂行为，房屋里的火还是东一把西一把的烧了起来。
宗陌预计，将有十之二三本城大户的房子被迁延。
封霆重新出现在宗陌面前，低声同她说了几句。宗陌点点头，却蹙眉。
封霆也不解：“这是什么情况？倒象有人预先料着，全躲起来了，还设了埋伏。”
权安笑着插口道：“这还用猜吗？肯定有人从中作鬼，只是他的用意，奴才这点脑子，却猜不透。”
宗陌低声道：“不管怎样，我们按刚才计划行事。”
她又低笑道：“我是不是表现得还不够？我应该茫然失措，惊慌不已，或者……反正就得做足一点，才能让人稍稍注意到我？”
封霆起先没有回答，但只一小会，他道：“不用。钦差大臣身份特殊，才不会没人注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