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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当清明,春雷絮雨,山西南部古俗于清明祭祖时不烧香、不焚纸,仅将冥纸摆于一座座坟冢上,湿气沾黏不易飞散,远看犹如落花遍野,因而有“清明坟头一片白”之说。
而山西一带于清明祭祖后举家踏青郊游之风盛行,此时本应是合乐佳节,却因数月前地震剧变,伤亡惨烈,多添无数新坟,幸免于难者又多流离失所,适逢清明上坟告祭,满山花白一时悲声不尽,谁人还有游兴?
恰如北宋诗人黄庭坚所作:“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山西平阳府临汾县境受震灾所及,屋毁墙倾亦是难计其数,百废待兴,清明祭祖民心思痛,举城更显哀戚,唯独城内一座三进大院里不时传出饮宴欢笑之声,此户以青砖砌墙、红松为构,筑工精良,坐落坚实,故能抵御数月前之滔天巨震,灾后未见太大缺损,乃是平阳知府温求全之宅邸。
原来月余之前,朝廷为安抚灾后民心,故遣户部左侍郎邹守愚担任钦差大臣,携七万两赈银至灾区视察发放、祭神祈福,邹守愚一路来到山西途经灵石县时,突有大队人马送上四万石干粟,以麻布袋分装,说是一位不愿具名的当地仕绅所捐,希望托邹守愚一路南巡时发放灾民,邹守愚欣然答应,即命当地官府加派人手陪同,自灵石、汾西、霍州、赵城一路南下,沿途发粮配银予饥荒灾民,至临汾城时总算将四万石干粟发尽,自觉功德圆满,于是邀平阳知府温求全,并由平阳府通判钱逢时作陪,三人便在温府内庆功作乐起来。
邹守愚兴致一起,便向温府要来笔墨纸卷,于席间作诗吟诵道:“颓屋倾城山河变,天罡显异岂所愿。幸得圣明施恩恤,官绅齐感效所捐。小臣承命抚灾乡,总算戮力尽薄绵。伏冀神灵恻佑民,皇威复运兴太玄。”
温求全听完,接过一看,大赞好诗,再交至钱逢时手中,亦是连连点头赞不绝口,温求全当即让邹守愚在诗卷上落款,再交代府内管家将此诗好好制轴装卷,以便邹守愚日后能带在身边同行。
温求全和钱逢时再对邹守愚吹捧一番,说道邹守愚此次奉派为钦差走访勘灾,沿途指挥调配得宜,犹如及时甘霖,总算暂时解得山西一带饥荒,地方官民均什表感激;又说上有天子圣明、下有良臣竭力,此次定能感念上苍,让老百姓度过劫难、兴复如昔;更说道邹守愚此行不负圣上重托,大功难却,回京后定会获得圣上恩赏、加封进禄,一番话直逗得邹守愚乐不拢嘴,满堂欢声不断。
宴至中途,钱逢时一面为邹守愚斟酒,突然正色说道:“钦差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邹守愚酣醉笑道:“钱通判是自己人,何必见外?”
钱逢时点头回道:“是,那下官这便直说了,如有得罪大人之处,还望勿怪。”
随即支开一旁女婢,小声说道:“好,十多日前,那霍州报来公函,里头写道连日暴雨水患,以致境内的平阳仓存粮短损大半,而当时守仓的乃是咱山西都使游大人,都使大人自认护粮不周,因此自请减俸以为惩戒。”
跟着转头对温求全问道:“知府大人,您可还记得当日那公函上所报粮仓共计短损多少?”
温求全闭眼稍作回想,随即摇头说道:“本官记不太清了,你就直说吧。”
钱逢时回道:“是,那平阳仓因水患短损的存粮共是四万石。而当日那位不具名的大户捐了批粮粟托钦差大人您代为救灾,这正好也是四万石,下官只觉事出凑巧,因此向一位在霍州营里当差的表亲打探消息,这一问倒真问出古怪来了。”
邹守愚一听得此事竟牵扯上自己,微感蹊跷,睁大眼问道:“什么古怪?”
钱逢时继续说道:“原来前些日子霍州营那确实下了几场雨,但根本无灾无患,如何能损及四万石存粮?再者不到一个月前曾有批燕贼率众进犯平阳仓,当时都使大人率军入山追击却无功而返,何以那陈知州和都使大人对此事却都只字未报?而燕贼进犯平阳仓时,当日正巧来了一人至霍州营作客,此人曾为了开放平阳仓赈灾一事与户部闹得不可开交,更为此差点连官也没得做,大人可知他是谁?”
邹守愚乃官拜户部左侍郎,如何不知此人是谁?
当即脱口说道:“戚保文!”
钱逢时点头回道:“不错,便是戚大人。那戚大人曾执意开放平阳仓赈灾却被驳回,他至霍州营作客当日便来了批燕贼进犯,霍州营对此却刻意隐瞒,还上报那平阳仓因水患短损了四万石存粮,没几日后竟有不具名者捐了四万石粮粟救灾,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太过凑巧了些?”
邹守愚越听越是心惊胆跳,声音微颤问道:“你是说,那戚保文力争开放平阳仓赈灾不成,于是伙同反贼,从仓内劫走四万石存粮,再让人托本官沿途发放救灾?”
钱逢时回道:“下官也还只是猜测,但此事可不是咱一个平阳府便能担得起的,因此才想听听钦差大人的意思。”
邹守愚脸色越渐难看,心想此事若真属实,自己岂非着了燕帮的道?
一旦报上朝廷,就算自己推说不知情,那也难保不落个误信反贼的臭名,正为难该如何不让此事闹大。
温求全猜出其心思,稍作琢磨,转而对钱逢时说道:“钱通判,这无凭无据的,怎能认定当日那托钦差大人发粮者就是燕贼,这岂不是无端坏了他人美意?”
邹守愚闻言一振,点头说道:“温知府说的是,本官自京城一路率队勘灾至此,一路上也听得不少捐粮救灾事迹,足见山西民风淳善,慷慨者比比皆是,既无实据可认定那捐粮者乃是反贼一伙,我看此事多半只是纯属凑巧。”
钱逢时忙道:“嗯,虽说此时尚无实据,但此事牵连甚广,应当不易瞒藏,待下官仔细查明后…”
温求全拦道:“钱通判,本官也以为此事多属凑巧,当务之急,乃是兴复民生,至于那霍州营究竟有无虚报军情,本官自会另外派人查过,你不必再多花心思。”
邹守愚跟着道:“不错,本官此行乃是为勘灾而来,那霍州营有无违失,与此行并无干系,你平阳府自行查办即可,本官无须过问。”
邹守愚和温求全两人互使眼色,彼此心照不宣,想的均是如何将此事压下,大事化小,但求明哲保身。
钱逢时察言观色,随即点头说道:“是,下官明白。”
再帮两人斟满酒,改说些风花雪月闲谈,对那平阳仓和捐粮之事则是不再多提。
次日一早,邹守愚不愿于临汾多留,以免节外生枝,当即率队离城,转而前往山西南部和陕西继续勘灾。
邹守愚前夜辗转难眠,就怕那戚保文伙同霍州营勾结燕帮一事当真属实,传入朝廷让自己徒受牵连,是以离去前特意写了封密函,让人快马交予京里的亲信户部员外郎蔡坚,托蔡坚打探朝中的风吹草动,若有重要消息务必派人回报。
邹守愚随后率勘灾人马自临汾一路南行至河东,再转而西进潼关、渭南,这才发现陕西境内满目疮痍竟是更甚山西,沿途山崩地裂,动辄举村覆灭,搭棚而栖者数以万计,染疫患病者席地哀号,放眼皆是急危待救者,残城宛若废墟,根本不知从何帮起。
邹守愚自始即误判灾情,是以当初从京城携来的七万两赈银已于山西境内发放所剩无几,如此更觉无颜面对陕西灾民,心力交瘁下,加以水土不服,竟也染上疫疠,而这一路难遇良医,病情日渐拖重,如此停停走走,来到西安时已是五月仲夏。
邹守愚满身病痛,见随队人马也是个个疲态尽现,难再奔波,于是便暂且搁下行程,自己则借住在城内一个宋姓大户的宅邸内,打算休养个十天半月后再行启程,也趁此期间将疫病给养好。
邹守愚于西安城内一待便是半个多月,已换过三个郎中为其诊治,病情却是难有起色,每况愈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