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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期间，齐玄瑢的痛楚减轻很多。

　　虽然他没有叫唤抑或挣扎，但在澄明换针的整个期间，忍耐却也达到极限。痛楚稍缓，巨大的疲惫便即涌来。

　　等到醒来时，首先感到体内的痛楚感已经消失，他欠身坐起，就着一缕天光打量自己。

　　身上的银针已然不见，但红一块青一块的十分瘆人就是了，隐约觉得面门、后脑等无处不痛，摸了一摸才知道那是被俘时挨打受的表层伤，蛊毒发作时他感觉不到这个疼痛，现在体内不疼，它就发作起来了。

　　但略微一提劲，心里又沉下去，丹田里仍旧空空荡荡。

　　那蛊毒，究底是解了，还是没解？

　　人影一晃，灰色衣衫的澄明和尚走了进来。

　　之前相见时天光昏昧，齐玄瑢这才看清楚，他的年纪颇为不轻，三绺长须白多于黑，而形容更是狼狈，身上那件灰衫，虽然还算清爽，却有多处补丁。

　　百衲衣都不这么穿呀？齐玄瑢心中疑惑，叫道：“澄明大师……”

　　澄明摇头阻止，温言道：“大师二字，贫僧万万不敢当，小施主请别如此相称。”

　　“是。澄明师父，”齐玄瑢便即改口，他关心着自己的内力，“我这毒是否尚未祛尽？”

　　澄明微微一笑，道：“尚未。”

　　果然如此！齐玄瑢心头一紧，听澄明续道：“小施主所中的，不是毒，而是蛊。这蛊很麻烦，贫僧虽以银针拔除了毒素，但无相配解药，尚有隐患留下。最麻烦的是，下蛊之人，可循此跟踪到你。”

　　齐玄瑢一皱眉，立刻想到了封霆，他被栖霞山暗中下蛊，逃到哪里，都跟个透明人似的，没想到，今天自己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澄明也有疑问，接着问道：“这种蛊毒很少见，就贫僧所知，除了十万大山里的南蛮，中原之地，只有栖霞山相传有秘法……”

　　他不再说下去，齐玄瑢却是面上一红，知道他怀疑自己被栖霞山下了蛊。栖霞山是师门，按说不会下此狠手，但谁知道呢？他们不就曾以如此手段对付过大师兄？而且自己被追捕以来，栖霞山从始至今保持了沉默，对自己的处境采取不闻不问任由生死的态度，如今反而是他一向不喜欢的佛门，为他治疗拔毒，以至倾心相谈。

　　齐玄瑢心头酸涩，微微苦笑着开口打消了澄明的疑惑：“这蛊是南蛮首领佐洛举所下。此人目下潜入了大华腹地，被我无意中撞破，不想反而着了他的道儿。”

　　澄明恍然，但随即皱起了眉头，沉吟道：“南蛮蛊毒……”

　　齐玄瑢紧张起来，问道：“澄明师父，这蛊莫非难以拔除？”

　　澄明摇头不语，但看他的神情隐隐凝重，似乎陷入了极大的为难之中。

　　齐玄瑢忐忑不安，又不好连连催促。他干坐着没事可干，才感到身处的这个所在有些奇怪。

　　此时天光早已大明，前方五米处射进来一道明晰的光亮，这也是这个地方的唯一亮光，也是此间入口。

　　周遭虽可视物，但由于只凭藉那一道天光，显得颇为昏朦。打量四周，发现所处容积极大，几乎四面都望不见尽头。他睡在一堆稻草上面，伸手一摸，底下是微湿的泥石。

　　耳边似有水滴声一滴滴落下，在安静的环境里亘古不变。齐玄瑢想道：“原来这是一个山洞。澄明师父在洞内修禅，瞧他模样，只怕多日不出其外了，我大概昏迷在山洞不远之处，被他发现，可算不幸之中万幸了！”

　　盛夏间天气炎热，但这山洞面积既大，又极深峻，屏蔽了外面所有的热量，极为凉爽。

　　过得良久，方听澄明道：“小施主，你的蛊毒，贫僧虽无对症之药，但只消拔毒七遭，敌人便不能再把握你的气息。而后在一月之内，找到了对症的草药，那时蛊毒即解。不会太为难，小施主不必担忧。”

　　齐玄瑢听得大喜，谢道：“这太好啦，多谢澄明师父医术高超——”

　　他说到这里，灵光一闪，忽的记起：“原来，原来，你就是澄明！”

　　澄明一开始就报了名字，齐玄瑢感到很耳熟，但他在元州时期极少，一时没能把这个名号与人对上。

　　但直至此刻才忽然想起，当初宗陌——那时还是何云烨与他一起追寻大师兄封霆的下落，之所以追上空灵寺，就为了寺中有一位精通医术的高僧，澄明！

　　没想到这样一位传说中的高僧，不但救了自己，还说了从小自己的洗儿礼也是他主持的，心里油然而起了一些亲近之感，道：“澄明大师，传说您的医术无双，真是名不虚传啊！”

　　澄明微笑着摇了摇头：“施主无需客气，贫僧不敢当。”

　　他眼内忽有种奇怪的神色，稍稍一顿，再道：“然贫僧恐未必能周全小施主的这七次施针。这样罢，贫僧把这套针法传给小施主，你可自学针灸，慢慢拔除蛊毒。”

　　齐玄瑢怔了一怔，才发现，澄明从头到底的态度一直很奇怪，不是沉默就是思索，既非为他这蛊毒难以根治，那么必定是自身有所难为了。

　　自己再怎么样，倒底是个外人，凭什么要让人家排除为难给他疗毒？齐玄瑢咬咬唇，说道：“是小侄拖累师父了。师父若另有要务，便不必费心理会小侄了。”

　　澄明看着这个尚自半大的少年，微微笑了起来：“不，贫僧并无他事。小施主不必担心，贫僧照常替你施针，你用心学起来，就当……贫僧传授给你的本领便了。”

　　齐玄瑢仍有不解，但也不再追问：“是！”

　　到了午后，日最盛时，澄明便替他施法。经他讲述，齐玄瑢方知这针法祛毒在两种时辰最为有效，日最阳、夜至阴时，昨晚替他施针正是子夜光景。

　　这一番施针，仍旧不好受，加上澄明行针时一面解说，较为缓慢，齐玄瑢忍耐痛楚的同时，还要极力去记各种穴道、针法、手法、时间等相关，苦不堪言，待到一遍针完，早已筋疲力竭。

　　澄明却对他极为满意，赞道：“小施主的意志力、忍耐力以及悟性，真乃贫僧生平罕见，不愧为将门之子。”

　　这天午夜、次日正午，照常施针。齐玄瑢暗自盘算，照这种速度，只消三昼夜便可已行针完毕，到那时自己也学得差不多了。

　　他原以为澄明另有紧急事情要出行，但澄明又似乎毫无这个意思。只不过每次运针，讲解都非常细致，仿佛恨不得让齐玄瑢立刻上手。

　　然而澄明的神态，在这每一次施针的过程里，肉眼可见的憔悴衰败起来。

　　齐玄瑢第一次见到澄明，他的样子就多少有些狼狈，可现在，渐渐有了油尽灯枯之势。

　　齐玄瑢暗自心惊，想道：“难道澄明师父所说的不能周全七次施针，竟然是、竟然是……”

　　他隐隐猜到，深觉不祥，再也不敢深想下去。

　　这日正午，已是第六回施针，澄明很明显的生了重病，他气喘吁吁，持着银针的手不自觉轻颤。

　　这个样子，万难亲行施针，齐玄瑢接过银针，在澄明指导下自行施为。理论学起来容易，一旦动手，有着想象不到的种种难处，几次齐玄瑢都差点没把自己戳昏了，都靠澄明眼疾手快抢救回来。

　　澄明也同样汗水淋漓，坐着都摇摇欲坠。

　　齐玄瑢怎么觉得，这让他自己施为，比澄明用心给他施一次针，所要耗费的心力多得多了。

　　他心甚不安，忽听澄明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声音悠长，又显几分悲苦。齐玄瑢一时有些茫然，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看着那个板寸头的老和尚。

　　澄明脸上依旧含着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动魄：“小施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如今是你我分手之时了。”

　　什么？什么什么？齐玄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澄明不由分说的开始给他拔针，拔针的速度和手势，齐玄瑢一看就知，那全无半点之前他教自己的玄理在内。

　　转眼间澄明将针拔完，他把那些针一股脑儿放入身边盒子，再用一层布包裹起来，往齐玄瑢怀里一塞，轻声道：“起来，跟我走。”

　　齐玄瑢只觉匪夷所思，这一次针未施完，他身体里难受不已，但见澄明这个样子，只得勉强爬了起来。

　　“师父……”

　　澄明低声道：“噤声。有人接近山洞。这里地处偏僻，普通山民过不来，来人多半是来追你的。”

　　齐玄瑢脸色陡变，咬牙道：“我……我和他拼了！”

　　还差两次施针，他就可以暂时转危为安，但在这种关键时刻被人追上了，真是不幸！

　　澄明向他微微摇头，竖指于唇上，向着山洞内部走去。齐玄瑢顾不得多问，当即跟上。

　　澄明快步穿行，跨入一个门洞，周遭突地黑暗下来。

　　只听得澄明不住的喘息之声，道：“小施主，贫僧不能再和你打哑谜了，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贫僧已然油尽灯枯，涅槃之时就在两个时辰之后，我注定不能替你施完那七次针，这才教你自行学针。贫僧原抱着侥幸，以为七遍行针期内，至少对方寻不过来。可惜天不从人所愿，他们竟然提前追来了，我……你好生躲在这里，……这里很安全，但也许你会听到一些异声，那些都是幻觉，只别出去就行。”

　　这番话的信息量着实太大，齐玄瑢一时哪里接受得过来，茫然之下，叫道：“师父？”

　　“别作声。别作声。”澄明缓缓道，“记着，死两个，不如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