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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烨两辈子在元州生活了六年,跟随澄明学医一载,却从未逛过空灵寺。她从小出生在京城,十二岁上方随父丁忧回原郡,其实连元州当地俚语都听不懂。她心里也很少把元州视之为故乡,总觉得暂住一时,很快便要回京城的,因此,在元州期间深居简出。上辈子直到父亲生了重病,百般无计下听说空灵寺澄明禅师精通医术,延请医治见效后她便师从澄明学医。
在学医的一年间,频繁往来于空灵寺和家里,但她一心扑在学问上,除了大致知晓空灵寺的建筑方位和构造,甚至不曾细细流连赏玩一回。
然而现在,何云烨心性与上辈子同龄时发生了很大改变。她后来女扮男装,迢迢万里风尘眼界大开,才领悟生命中实有比书本上的学问更加精妙深幽无数倍的存在。
要不是一重生回来就连续受到张、齐两家的干扰,为免生事端被迫躲在深宅后院,她早就把元州城逛个遍了。
今天倒是个好机会。
空灵寺坐西朝东,此时日方高升,三间歇山式山门迎着淡金色耀眼的光芒,沿中路向内一眼望不到顶,隐隐有沿坡势上升之势,自然而然便起庄严堂皇之感。
大路两旁均种植具有一定年轮、树姿健美的银杏,北面僧房,西面则是用于招待香客的行宫,迤逦建筑无数。齐玄瑢微微眯起眼睛看,他虽自小生于元州,但年幼即被带上栖霞山,对斯地斯处的了解还未必赶得上何云烨从书中字面上所知的元州。对于如此宏大的寺庙群建筑,他显得有些吃惊,亦有些不服。
“这寺院如此宏大,倒底又有甚么了不起之处?”
对于自小在栖霞山受道宗浸淫长大的少年,即使他并不是个道士,然而对于眼睁睁看着外来佛教逐渐流行兴盛超过道教,心里怎么也是不服气的。
尤其是大华建立之初,高祖皇受到道教助力极大,这其中出力最甚者,便是栖霞山。高祖登基后几次大力封赏,其掌教凌霄真人御封加号护国真人,更尊道教始祖元始天尊为本朝远祖。一时之间,道宗学派好不兴旺,学道修禅之人数不胜数。那时候,大华对佛宗限制甚多,寺庙建造,和尚度牒,有一套严格的审核制度,对道宗却往往没有限制。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成为道士即可免丁钱避徭役,道派所在山林田泽均归私有,大华之初战争频仍,非常多的人借求道之名以避兵役税负,朝廷感到不胜负累,也逐渐开始严格发放度牒,控制道观院所的无度发展。
尽管如此,当时的皇帝还是非常信赖道派的,意外发生在大华第二任皇帝身上。时太宗皇帝信仰道教,嗜信炼金丹度长生,可连续的服丹并未使其获取长生,反令他在五十多岁的盛年即暴病告亡。太宗英武,年轻时弓马娴熟武艺精绝,冲锋陷阵战无不胜,在这个年龄即告病亡几乎不可想象。在那之后,虽然追认本朝远祖即为道教始祖的朝廷并未公开追责,对道宗的信任却相应下降了。
此消彼长,道宗衰弱的同时,佛宗却在不断发展,尤其是发生了两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件。
第一件还是大华建国之初,有一位高僧独自偷渡出境,跋涉五万里,越国境翻雪山横跨沙漠,克服无数生死难关,到了佛宗发源之地求取真经。当这位高僧历经十七年回国之时,引起轰动,皇帝亲自接见,听其讲法后评价极高,盛誉才学远胜古人,多次要求还俗辅政,高僧再三拒绝,帝为之建宏愿寺。
第二件影响更甚,甚至关系国祚。前圣宣惠皇太后临朝称制,多造祥文天书,又有和尚撰佛经四卷,称女主为弥勒化身,理应是天下主人,经书颁行天下,百姓口口相传信以为真,为女帝登基的正统性打下不可磨灭之功劳。
女帝只一朝,过后江山继续为元氏皇族子嗣所承继,经此变故,佛教并未受到影响,反而更进一步受到推崇和信仰,大概是由于权贵们发现了其学说中的更可贵之处。
道教修的是今生,讲究修身养性清净无为,虽然多数人也并未放弃这一重信仰,始终坚信长生有望,得道即升天,但由于它的虚无飘渺性,往往只是人生中一个可遇不可求的高级追求罢了。
但佛教修的是来生。对于百姓来说,朝廷可教导庶民安于今生之苦,以求来生之运。对于权贵来说,却随时可将转生作今生。信道无非是不断给自己加封号,管不管用只在传说中;信佛却能利用前生给今生加异象增光彩,为某些上位做顺理成章的铺陈。
权贵自然懂得什么对他们更有利。
权贵阶级的信赖和重用时刻都在影响民间,时至今日,佛教在民间的流行程度便也远远超出道教。
所以,面对齐玄瑢的忿忿不平,何云烨只一晒而已。
在她看来,道家学说如果修正不了关于今生、关于生命的先天缺陷,它就始终都不可能赶上佛教。即使有一段时间学术流行超越佛教,过后一段还是照样会被反超的。
空灵寺历时千年,其间也曾经过数度建造与毁灭,如今历时最久的建筑大约只有塔林和碑亭,以及数株银杏、娑罗古树,多数殿宇均为本朝所建,后山园林景观更是近二三百年来陆续添加。
两人由中路自山门向上,建筑依序为碑亭、放生池、钟楼和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卧佛殿、藏经楼。两侧有配殿和念佛堂、斋堂。建筑宏伟,金壁辉煌,佛殿前香烟袅袅,韵律平稳的晨间钟鼓尤增肃穆。
何云烨和齐玄瑢于各殿宇亦不过是走马观花罢了,经风雨连廊,穿出便到了寺院后园林部分。迎面金光灿灿一块九龙壁,面前香火鲜果旺盛,这是由于南疆临境多海川,多信海神,前面配殿中的龙王殿也是庙中重要所在。九龙壁后七层蕴真塔拔地而起,九龙晨曦和蕴真夕照形成空灵寺两两相对的著名景观。两人信步便朝那个方向走去。
蕴真塔建于紫竹园,曲径通幽,花木静深。两人方近竹林边上,便听见自林中传出的汩汩泉声和一缕琴声。
那琴声在流泉衬托下飘忽不定,隐隐绰绰似有回音,仿若是初雪朝生,在阳光之下微微震颤。
齐玄瑢侧耳听了听,对何云烨说:“必是那嘲风在弹琴。”
“哦?你能听出他的琴声?”
齐玄瑢不屑道:“我才听不出呢,只不过,他总爱扮个世外高人状,所弹曲子都是这么清清冷冷不近人情的,虽然这是个佛寺,但我觉得这里也不能够有第二人弹这种故作清高的琴了。”
何云烨一笑,倒不知齐玄瑢是出于天生对佛道竞争之间的鄙视呢,还是对那和尚本人有意见。她对那和尚颇怀着几分好奇,便循琴声向林内走去。
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豁然开朗。一大片细草空坪,近看蕴真塔耸立入云。塔后两股流泉涌出,汇成碧池,中有白鹤翩舞,林泉边上白衣和尚静心抚琴,此情此景说不出的高雅脱俗。
和尚虽然光头直裰简单异常,却有种高贵不凡的雍和气度,但吸引了何云烨视线的,还是和尚边上听琴的少年。
容明玠盘膝静听,眉目间,带着淡漠不明的一丝忧愁。
何云烨讶然道:“表哥,你怎么在此?”
容明玠不意她会到来,也是吃惊不小,当下站了起来:“表……弟!”同时看见何云烨身边的齐玄瑢,不明白这两个人何时在一起并且如此亲密了,更加忍不住动容。
嘲风将弦一住,站起身来,向两人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两位小施主。”
何云烨还礼道:“有扰禅师了。”
嘲风还未答话,齐玄瑢已抢着道:“现在早课时间,我们刚才一路走来,看见空灵寺的和尚都集中在佛堂念经,嘲风大师莫非早已超越了凡僧境界,连早课都不用做了?”
这话说的可不太客气,容明玠脸色微微一变,嘲风的神情却非常平静,合什答道:“小僧所修之禅与寺内师兄弟不同,因此是单独静修。”
齐玄瑢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大师的待遇就是与众不同。”
他左一个“大师”,右一个“大师”,嘲风和尚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无论如何都不能用这个称谓的,其中嘲讽意味自是十足。容明玠虽不便代为分解,脸上的神气,就有几分不以为然。
气氛有些尴尬,何云烨笑道:“刚才走进竹林,听嘲风师父的琴声如在天渊,美妙之极。在下闻之几欲忘却尘俗。”
这里四个人,那三个都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不过为了交流方便,她也不扭扭捏捏自称什么“小女子”、“妾身”之类的了。她拉了齐玄瑢一把,暗示这个莽夫不要句句含刺,挑起事端,又向容明玠道:“表哥何时与嘲风小师父这样熟悉了,我竟浑然不知。”
容明玠道:“就是咱们上回来空灵寺见到的,后来又遇上了两回,听师父说法,很有感悟,只我愚钝,仍是无法免除俗世烦恼,不免常常麻烦师父为我洗心静尘。”
这话隐隐是针对齐玄瑢刚才发难的“不做早课”而言,意指嘲风为解他一个俗人之苦才大早上的在这里弹琴。
“说法?”何云烨眸色微微一闪。容明玠的苦恼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了,她不记得他上一世与和尚与寺庙产生交集。然而上一世嘲风这个人大概没有出现,澄明法师再高明,年龄差距摆在那儿,容明玠对他只敬重如长辈,根本不可能找他诉说。这一世遇见年龄相近的小和尚,若可知己相交倾心相谈,说不定真有开解之效。
不过听起来,他的纠结痛苦仍在持续中,还远未到醍醐灌顶之时。
“容施主过誉。”嘲风垂目合什,神情平静,无论是齐玄瑢的讽,抑或是容明玠的捧,似都不能令其心境漾起半丝涟漪,“容施主博学多闻,与施主对谈,小僧多觉顿开茅塞,进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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