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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月于云层中穿行，星河流离。王府从内至外、宅檐廊脚，到处缀满明炬，近乎深蓝的幕色里开放如一盏盏明媚莲灯，僮仆婢妇行色匆匆，阖府不闻杂声，气氛紧张。

　　水苑。灯明如昼。

　　勾成如蝶翅般微翘浅金睫毛，浅金渐转深冽，转成浓得化不开的深褐，乃至夜般漆黑，轻轻颤动，衬着水光滟潋一双凤眸，眸心倒映出专心一致描绘美目的那个男子，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纱袍，相貌俊美。

　　一抬眸，笔尖便是一颤，“别动。”

　　浅金色液体堕在眉间，划出一道美丽弧线，男子停下笔，眯起黝深的眼睛望了一会，低首吻在美女眉心。

　　薄唇灼热如沸，由眉心辗转而下，吮夺女子芬芳香醇。

　　募传来脚步纷乱，“王爷！王爷！”

　　男子一声低哼，恼怒不已：“嗯？”

　　“王爷，”奶娘语音难掩焦急，“王爷，王妃不怎么好，去看看吧。”

　　齐玄瑢手指勾着女子滑腻如脂的香腮，仍不舍离开，“没生？”

　　“痛了有两三个更次了，发昏几次。”

　　深黑如墨的眸间泛起幽紫光澜，一闪而逝。

　　好看的唇形微向上挑，“没有死吧？――她不会死的。”

　　后面几个字，唇际笑意完全收敛，低低的，更象是诅咒。

　　他的奶娘道：“唉，不管怎样，你也过去看看。”

　　“知道了。”

　　漫不经心离开了女子身体，抖一抖白色纱袍，便又是神清气爽，仿佛什么都没做过。

　　因生产之故，武宁王妃搬离平时所住的蒹葭宫，另将后面一座院落收拾出来，作为临时生养之所，院子外少说也聚集了数十人，敞开的院门人影穿梭，盆巾不断，灯光里荡漾刺目的红，气氛紧张至窒息。

　　老王爷齐敬业忽快忽慢来回踱步，额头上汗粘连了白发及胡须，见了儿子脸色铁青，压低嗓门：“畜牲！你可算来了！”

　　齐玄瑢懒洋洋地答：“儿子在给你老人家的媳妇祈福。”

　　齐敬业见他的态度，更是火上浇油，夫人尹氏忙道：“儿子都说了祈福，便是媳妇也没甚么可说的。如今只盼顺顺当当生养下来，要是有什么……”

　　齐玄瑢表情不变，眸色深沉流连于从里面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淡淡道：“这世上无人可以阻她生死，除非她自己不肯活。”

　　口气轻淡却嫌恶，仿佛是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情绪混杂其间。

　　侧王妃张媛媛站在一旁立规矩，自他来后，便专心看着他，但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始终飘忽，好象没有见着面前的任何一人，只有望向那个特定房间的视线，才是真正的瞩目。

　　室内，到处都是灯，和人。

　　但何云烨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明亮，眼前昏黑，巨大的疼痛将她扯入混沌，不知在人间在地狱。

　　她似乎觉得自己就象是少女时节在闺中所做的纸鸢，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阵阵将她如纸鸢般放起，堕落。这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很好，很好……那么，当最终死死系住自己的那根绳子断裂之时，也就是自己获得自由的那一刻了吧？

　　耳边有细微的哭声，缠绵不断，渐渐地逼近，听得真切了，有人在扯她的手。

　　“清萝？”

　　即使昏昧之中，她依然瞬间判断出那只微带暖意的手的主人。

　　武宁王府，除了这只手以外她摸不到第二抹温暖。

　　“小姐。”

　　何云烨示意，想坐起来。段清萝让她倚住自己的身体，掩饰不住低而微颤的泣音：“小姐。”

　　“别哭了。”她的精力在不断流走，跟随下面一些什么东西一同汨汨流出体外，她看不到情形，然而猜得到，“清姐，我将解脱。”

　　“小姐，别――”段清萝望着满床间刺目的红，以及血泊之中生机全无的纸人儿，哭泣，“你别说这种话。小姐，只要你想活，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所以……”何云烨苍白的嘴角扯出微弱弧度，“解脱是我心甘情愿的啊。”

　　“可是你不能！”段清萝绝望地喊着，“你快要生了，将有儿女，他离不开你，……而我也离不开你！”

　　“快要生了……”何云烨喃喃轻语，“是的，我感觉到了，有一个新的生命，它伺机而动，它是那么新鲜，那么生动，就象是清晨开窗后第一缕带着露水味道的风，拂面而来，就象是枝头新生的绿叶，就象是第一片繁花绽出的新蕊，要来了，它要来了。”

　　“是呀，多好。”段清萝流泪，“小姐，你说得多好，你忍心抛弃他而去么？”

　　何云烨微微一笑，语声渐渐清晰，眸光却逐渐散乱，“清姐，如果有重来的机会，再来一回，我绝不轻易从相位上退下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父母哥哥，还有，他……”

　　刚刚走进房来的齐玄瑢，正巧听到这句话。

　　他？

　　眸间瞬间涌起仇恨与愤懑，忍不住冷笑：反正，她口中的“他”，绝不会是他！

　　她躺在床上，那么苍白、那么孱弱，而眉宇间神气一如往昔般高傲，她眼光扫过了他，却没停留，仿佛他就和房间里一件摆设无异，她再也不愿意看他一眼。

　　深色天幕骤然间光华大作，亮得灼人眼目，一声婴啼，清亮穿破夜空。

　　皇宫里，年轻皇帝顿住烦燥不安的脚步，陡然瞪大了眼睛，定定望住前面。

　　冥冥中，有盛装华美的女子，朝他点头，不语而喟叹。而后，女子转身，仅留于他一远去的背影——恍惚中，那道背影，化作以羸弱双肩挑起江山重任的相雕紫袍，冉冉隐没于黑暗中。

　　“皇儿？”强行把皇帝留在宫中的太后觉察到他神色不对。

　　皇帝张口，不及吐一言，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去了。”皇帝泪流满面，“她见我最后一面。——我害死她，她却终肯来向我告别。”

　　嘉丰六年三月十五，武宁王妃何云烨诞女崩逝，帝大恸，以云烨虽为女子，然文治卓著有功于朝廷，力遣众议，谧为清河王。

　　五月，武宁王齐玄瑢谋反，以“清君侧，除奸佞”为名，攻入皇宫。

　　皇帝、太后见大势已去，杀身报国，皇帝毒发时眉宇间并无死亡在即的痛楚，望着太后，呵呵笑着：“母后，事到如今，你满意了吗？”太后痛哭，呼悔之晚矣。

　　翌日齐玄瑢着皇帝冕服上殿，居中坐九龙金椅，百官下跪叩拜如仪。

　　大离天下，悄然更替，成为历史上一抹烟云。